窗的下面,便是成片的龙眼林,黑夜那些深浅不一,高低起伏树顶连绵向远处。龙眼林的尽头有一片新开发的高端住宅区,隐隐可以看见那些豪华别墅尖尖的屋顶。
如果一只蜥蜴隐入其,无异于鱼游大海,鸟入丛林,再难寻觅。
半夏双手圈在嘴边,对着黑漆漆的树林大神喊道,“小莲!”
回答她的,只有呼呼作响的夜风声。
半夏看着那在风花花作响的树顶,呆立了半晌,跺了跺脚,转身出了屋,跑到一楼找正在打麻将的英姐。
“什么小莲?你养宠物了?”听说了情况的英姐拿眼睛瞪她。
“刚养了几天,是一只这么小的蜥蜴,黑色的。”半夏将手机里的照片给她看,“早上我出去的时候,还在家里的。”
“哎呦,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养这个,倒是吓我一跳。”英姐摸了摸胸口,拿眼睛撇手机上的照片,连连摆头,“不晓得,不晓得,我是没有看见的,这么小只,被猫叼走了也说不一定。”
在半夏失望地转身上楼,英姐却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喊住了她,“对了小夏,你隔壁有人住了,晚上刚刚搬进来。小伙子卖相蛮好,和你一个学校的。”
半夏上上下下地把五层楼的楼道都细细找了一遍。依旧找不到那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心涌起一股沮丧失落,垂头丧气地拖着脚步往屋里走去。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敞开的窗户发呆,下雨的那天晚上,小莲就从这个窗口闯了自己的生活。来得那么突然,想不到走得也这么突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偏偏待在这里的几天,还表现得那么贴心乖巧,让人误以为他会一直住下来。
半夏习惯性地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左手的每一个手指,因为常年练琴都长着厚厚的茧。长年累月的练习,不仅让手上长出了老茧,脖颈上留下琴吻。
她突然想起母亲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但凡你选了这条路,迟早便会习惯孤独,也会习惯享受孤独。”
当村里的孩子们呼朋引伴跳下池塘的时候,她在挥汗如雨地一遍遍反复拉着空弦,练着琶音。当年轻的小姑娘约着闺蜜三五成群夜市的时候,她站在路灯下街边卖艺。
为了凑够学费,离开热闹的学校宿舍,一个人独居在小小的屋子里。闻鸡而起,戴月而归。手里这把老旧的提琴,是自己唯一的伙伴。
难得的,来了那么小小的一位朋友。
那么一只小小的过客,走了就走了罢。
半夏从窗外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夹在脖子上,调了调音准。抬手扬弓慢慢拉出一个旋律。不知是无意,拉得曲目正是那首《the hanto of the oera》。(歌剧魅影)琴声初时如梦似幻,低低吟唱。骤而转为铿锵,如那黑衣魅影至暗处出现,脚步低沉,缓缓逼近。
最终身着斗篷的黑影站上窗台,在月夜下咏叹。琴声激昂,魅人心魄的慷慨悲歌散漫入夜色,落进窗下至暗的林海去。
冬季的夜晚寒意透骨,层层叠叠的树林和远方的建筑,都似被这幻而澎湃的琴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一墙之隔的玻璃窗,被一只白皙的手臂拉开,一个男人的身影在窗边出现。他披着一件外套,敞露着脖颈下的肌肤,交错双手,微微靠在窗边,沉默地聆听着旋律。
他的脸色白得像这冬季里的雪,眼眸却黑得像寂灭了一切的灰烬,目光落在窗户下那深深浅浅的树林,原来,用人类的眼睛看去,曾经让自己几经生死的黑暗之地,不过是如此小小的一片小树林。
大概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下着寒雨的夜里,曾有一只小小的怪物从人类的世界逃出。他不过刚刚爬下别墅的围墙,一双发着绿光的恐怖竖瞳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身后。
那样一只家养的小猫,于人类是摆在怀的宠物,于他无异是夺命的史前巨兽。哪怕他拼尽全力挣扎,用短小的四肢在浓黑的世界疯狂逃跑,依旧几次险些被按在镰刀般的利爪之下。
他顶着越下越大的暴雨,跌跌撞撞逃入这片对自己来说宛如原始森林一般龙眼林。在巴掌大小的身躯面前,世界早已不再是从前的世界,雨水汇聚的浅滩是那汪洋大海。小小一片泥坑,是可以让自己彻底沉沦的沼泽。
他在泥泞摸爬,在寒夜是滚打,几经艰险,数次险丧。最终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爬到树林边缘,蜷缩在一片枯叶之下。
他耗尽了力气,再爬不动了,也没有真正可以去的地方。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甚至也无法像蜥蜴一样活下去。
天地之大,原来并无一只怪物的容身之处。
冰冷的冬雨毫不留情地砸在要冻僵的身躯上,肩背上的伤口热辣辣的疼,热量和气力都在不断从体内流失。死神的脚步几乎已经在耳边敲响。
就在他意识慢慢开始昏沉之际,一阵琴声夹在风雨传来。
明明是这样严寒的冬季,演奏者拉得却是维瓦尔第的《春》,三月暖阳般的琴声,破开严寒,一路将那柔软明媚的春之花从远处开到枯叶下这只瑟瑟发抖的怪物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