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尽头,不知怎么一拐弯,又绕出了一片天地。柳笛觉得自己要迷路了,可章老师却走得飞快,似乎对这条小巷很熟悉,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手指。柳笛只好紧跟着他,生怕一不留神,失落了他的踪迹,可又不敢离得太近,害怕被章老师发现。有好几次,章老师微微侧了一下头,柳笛竟下意识地闪到了一边。回味过来后,她就对自己失笑。的确,章老师的眼睛看不见,可她居然常常忘了这一点。潜意识中,她从未把章老师当成瞎子。
章老师终于在一株老槐树旁停了下来。槐树后面,居然有一个石砌的小围墙,围住一个小小的院落。老槐树下放着一个摇椅,摇椅上坐着一个梳着髻的老太婆,眼睛半睁半合着,静静地打着盹。章老师走进了这个小院,柳笛愣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小院里有三间平房,东西两间的门都半开着,只有正房的门紧闭着。章老师径直向正房走去。他取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柳笛听见“乒”的一声,门,又紧紧地关上了。
柳笛迟疑地停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前,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平房。平房是用红砖砌成的,看来面积并不小。东西两间偏房要比这间房子小得多。木制的门上刷上蓝色的油漆,现在已经褪得有些发白了。紧挨着门的是一扇小小的窗户,窗上竟然挂着一个厚厚的窗帘,遮挡住了里面的一切。哦,这被门和窗关在里面的,是怎样一个世界啊!柳笛突然觉得有些心虚。她抬起了手,刚触到门上,又缩了回来。
“进来吧,柳笛,门没有锁。”从里面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柳笛吓得一哆嗦,心脏立刻狂跳起来,脸上热辣辣的。章老师竟然发现了她!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大概上车时就发现了吧。天,他可真是“心明眼亮”啊。那个打盹的老太婆已经把头探到小院里,狐疑地瞅着柳笛。柳笛心一横,推门而入。立刻,她又呆住了。
小屋里一团漆黑。即使借着从门外射进来的阳光,柳笛也只能勉强辨认出物体的轮廓。这些黑黝黝的影子像小说中那些巨大的怪兽,潜伏在某个角落里,准备随时向柳笛扑来。而且,从黑暗的深处,散发出来一股潮湿的、浑浊的空气,这空气让柳笛觉得一阵憋闷。哦,门窗紧闭,空气怎能不混浊?然后,从黑暗中,又传来了章老师的声音:
“你可以把窗帘拉开,柳笛。我之所以拉上窗帘,是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用怪异的眼光,探头探脑地向我的房间里张望,更不想听到那些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议论。虽然眼不见心不烦,但我还是压根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当然,你也可以开灯,但必须自己找到开关。我——已经不记得电灯的开关在什么地方了。”
大概受这间屋子的感染,他的声音也变得潮湿而重浊,似乎沾上了水气。柳笛不等他说第二遍,就向那个依稀可以辨认的窗户跑去,“刷”地一下拉开了窗帘,打开窗户。然后,她又把那个较大的南窗也打开。立刻,清新的空气流淌进来,屋子里撒满了明亮的阳光。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柳笛觉得睁不开眼睛,而章老师却无动于衷。怎么?柳笛心一沉。他竟连一点光感也没有。然后,在满室的阳光下,柳笛看清了屋中的一切。
房间的面积的确不小,但却显得很狭窄,因为东西两面墙,竟全被一排排的书架占满了。书架很高,几乎挨到了顶棚。书架的每一层都摆满了书,大的,小的,薄的,厚的……除去这些书架,房间里已经没有多少地方了。南窗的窗台下,摆着一张小小的写字台和一张藤椅,写字台上竟放着一盏绿色灯罩的小台灯。小台灯旁边,是一个淡青色的茶壶,和一对淡青色的小茶杯,还有一个淡绿色的小闹钟。写字台旁,是一张单人床,和一口小小的木箱。床上铺着淡绿色的床单,箱子上盖着淡绿色的帘子。床单和箱帘看来经常洗换,但却有几个刺眼的污点和油腻,显然是洗时没有看见。枕套和被套上面,也明显看出有些地方没有洗干净。房间北面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水彩画、水粉画和油画,有的镶在镜框里,有的干脆就贴在墙上。画面上都没有署名,看来不是章老师的父亲的,就是他自己的。靠着北窗户,有一个煤气罐,一个小洗脸架,和两大箱方便面。整个屋子里,竟没有米和面,没有蔬菜和水果!屋子中间的地扫得很干净,但角落里却有不少杂物,不是主人懒得扫,而是没有发现。整个屋子很简单,却又很不简单。五年前,想必这里应该是很高雅,很艺术,很有情趣的,可是现在,“高雅”、“艺术”、“情趣”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影子,笼罩在屋子中的,依然是冷清,寂寞,孤独,和几分无奈的凄楚。
柳笛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不知为什么,竟觉得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一股怆恻的情绪紧紧抓住了她。这间屋子,让她品尝出许多属于盲人的悲哀。她深刻地体会到,章老师在“认真”的活着,他没有像许多突然遭受打击的人那样,自暴自弃地糟蹋着自己,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这间屋子,即使他看不见,即使别人无法进入,他也在尽力保持着一份整洁。可是,一个孤独的盲人,竟无法拥有一份高质量的生活,除非——有人照顾他!
倚在写字台边上的章老师终于说话了:“我料到你会跟来。我说过,你很固执,和我一样固执。现在,你已经看到我这个‘家’了,一切都很简单,是吗?盲人的家不可能复杂,他应付不了一个复杂的家,因为,他永远逃不掉无边的黑暗。他可以打败许多敌人,但是,他打不败黑暗——永远打不败它。”
他这番话,是带着一点自嘲的口吻说出来的,但却掩饰不住那一丝丝的苍凉和无奈。正是这丝丝的苍凉和无奈,紧紧地揪住了柳笛的心,让她心中那份怆恻的情绪在扩大,扩大,扩大到整个心房。她突然抓起洗脸架上的脸盆,转身出了房间,来到了院子里。
“柳笛,你要干什么?”章老师惊呼,再也保持不了那份严肃和冷静。
柳笛没有回答,大概是没有听见。片刻,她接了一盆水,然后迅速取下了淡绿色的床单和箱帘,泡在盆里。
“柳笛!”章老师再喊。他看不见,却感觉到柳笛在干活。“放下!我不需要帮助!”一层不安的神色飞上了他的眉梢。
柳笛仍然没有回答。她从床底下找到了洗衣粉和洗衣板,开始洗床单。
“柳笛!住手!”章老师仍在喊,声音中已带着一份焦灼和苦恼,但没有愤怒。回答他的,只有衣服在洗衣板上搓洗的声音。于是,他叹息着,无可奈何地把头扭向了一边,低低地说:“柳笛,你何苦如此?”
柳笛呆了一下,但洗衣的手却没有停止搓动。很快的,她就洗好了床单和箱帘。然后,她又开始洗被套,枕巾,枕套。章老师刚换下来还没有来得及洗的几件衣服,她也顺手清洗了。从小到大,她从没洗过这么多东西,洗到最后,竟微微有些气喘。但她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发出一声浓重的呼吸。章老师默默地坐在藤椅上,脸上又浮起了惯有的沉思的神色。不知过了多久,他喃喃地吐出了这么几句话:
“柳笛,你是在帮助我打败黑暗,是吗?属于盲人的黑暗太沉重了,你能帮多少?你又能帮多久?”
柳笛一愣。她从那低沉而平静的声音中,竟听出了几许落寞和萧索。她不禁看了一眼章老师,他那深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柳笛的耳边,却响起了高校长一年前说的话:“孩子,我真无法想象,你毕业后,章老师该怎么办?”那时觉得毕业是好遥远的事情,可是,如今,真的毕业了,她,还能帮多少?还能帮多久?第一次,她捕捉到了离别的气息。一滴泪,静悄悄地从眼角划下来,顺着面颊划落到水盆里,激起了无数涟漪。
把洗好的衣物晾在外面的铁丝上后,柳笛开始帮章老师擦拭书架,收拾屋子。她惊异地发现,书架上竟没有多少尘土,显然是经常被擦拭,章老师无法阅读,却仍然对这些书精心保养着。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分是文学书籍,历史、艺术与哲学也不占少数。柳笛所知道的书目,这里几乎应有尽有。她还发现,其中整整三个书架,竟然全都是外文书籍!英语和法语书籍最多,还有一些西班牙文的书籍。柳笛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掠过这一部分,她又去看古典文学:诗经、楚辞、诸子百家、历史散文、二十四史、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各种文论、八大家散文……天,种类之全,竟敢和研究古典文学的父亲的藏书比个高低。她翻出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的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这样几句话:
“以高价购得此书,疑是绝版,欣喜若狂。中国文字之奇,另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
抬起头来,柳笛的脸发红,眼睛发光。她无法按奈地叫嚷起来:“章老师,你拥有一座宝库!真正的宝库!”
“你是指我的那些书吧。”章老师从沉思中醒过来,“这的确是一座宝库。我上学时的所有经费,几乎都用来买书了。为了买书,我去打工,去当家教,甚至有时卖掉自己的衣物……我最英明的一件事,就是没有把这些书放到家里,而是放到了这里,让它们在那场火灾中得以幸免。虽然无法阅读它们了,我仍然为此感到庆幸。失明后,许多人劝我把这些书卖了,反正我也无法去读它们了。图书馆的人甚至亲自来这里说服我,我都没有答应。怎么能答应呢?”
柳笛沉默了。她深深理解了章老师这份情怀。是啊,怎么能答应呢?这些书,凝聚着章老师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凝聚着他太多的汗水和心血,凝聚着他的青春和梦想,凝聚着他的思想和信念……它凝聚得太多,分量太重,它们不单纯是书了,它们已经成为章老师生命的一部分,章老师又怎能割舍自己的生命呢?
十
章老师陷入了回忆中,他的思想沉浸在记忆的底层里,现在正缓慢地,一点点地随着记忆的小溪流淌出来:
“那时我嗜书如命,得到一本书,宁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它钻透。北大有一位老教授,特别笃信背书,他认为古代私塾先生让学生背书的方法,既然能培养出大批人才,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我受了他的影响,凡是好书,好文章,都一股脑地背下来——当然不是死记硬背,总不能全盘复古吧!说实话,现在我很感激这位老教授。在我失明后,就是这些深深印在脑子里的书,让我的心灵和思想没有干涸。我每天都在读它们,一遍遍地读,反复地读……不读书,怎么能活得下去呢?”
柳笛被感染了,被章老师那份对书,对知识发自肺腑的热爱感染了。她想起了第一堂语文课的情景,难怪同学们没有考住章老师,在章老师面前。他们实在是太浅薄了。
整理好书架,柳笛又开始擦拭写字台。在抽屉里,她发现了一个“随身听”和几十盘磁带。章老师听到了拉抽屉的声音,连忙制止她说:“柳笛,千万别动这些磁带。这上面翻录着高中语文的大纲、教材、教参,和一些教法方面的参考资料。我每天晚上都要听这些磁带,你要是弄乱了,我可找不到自己想听的磁带了。”
柳笛吐了吐舌头,连忙关上了抽屉,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章老师找人翻录这些资料,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他,实在是一个好老师。然后,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北墙的那些画上。那些画显然不像书籍那样受到章老师的珍爱,画面上无一例外落满了尘土。柳笛找到一块干燥柔软的抹布,轻轻擦掉这些灰尘,让这些画恢复本来面目。每擦拭出一幅画面,柳笛就会涌起一阵惊叹。她不懂绘画,无法评价这些画的好坏,但她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些画面中都蕴涵着一种力量,一种不属于绘画技巧,而属于生命的,属于情感的,属于灵魂的力量!这力量让她感动,让她震撼!这力量究竟是什么呢?她思索着,眼光无意识地落到她正在擦拭的两幅较大的油画上。瞬间,她感到自己被俘虏了,被强烈地震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