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12

车站 商采薇 2229 字 2022-08-28

“当时,医生并不能判断他是否是永久性失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医生冒险给他动了手术。可是,手术失败了。我还记得那天拆纱布时的情景。当章玉眼睛上的纱布被一圈圈地拆开时,我紧张得简直要透不过气来,就连身边的医生,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纱布被拆下来了,我们屏息看着他,而他,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平静得让人心悸。屋子里静极了,只听见挂钟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我不记得这种寂静持续了多久,对我来说似乎比一个世纪都要长。然后,他说话了,声音竟没有一丝颤抖,他问大夫:‘从此之后,我是不是永远也看不见了?’我们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夫想说一句善意的谎言,但他脸上的神情,实在让大夫无法欺骗他,只好实言相告——他的眼睛再也不能复明了。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平静得让人心痛。我忍不住哭出了声,而他却用那平静得出奇的声调对我说:‘高伯伯,咱们回病房吧。’

“从那一天起,他就静静地躺在病房里,很少说一句话。我怕他想不开,憋出病来,就经常逗他说话,他却说:‘高伯伯,我很好,不会出事的。’那时,我没敢告诉他父母双亡的消息,怕他承受不了。可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高伯伯,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是都去世了?’我一阵辛酸,这孩子太精明,对他,简直不能隐瞒任何事情。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了他。他没有哭,只是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高校长又一次停了下来。一支烟快要燃尽了,他望着烟蒂上那点火光和那缠绕着的一缕青烟出神。柳笛的睫毛垂下了,两排细碎洁白的牙齿咬住了嘴唇,没有说一句话。半晌,高校长抛掉了那个烟蒂,又燃起了一支烟,开始急速地吐着烟雾,用手撑着落地窗,他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景物:

“一个星期后,章玉开始主动下床练习行走,同时开始练习自己的听力。他拒绝用盲人杖,宁愿一次又一次摔交。但是,他进步很快。他练习得很刻苦,可以看出,他是在积极地适应黑暗的日子,努力的‘活’下去。半年后,他出院了。在住院的半年里,他没有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甚至没有一句抱怨和呻吟。

“回到家里——也就是那个小屋里,他坚持归还我垫付的所有医药费用,和父母的丧葬费用。他和他父亲一样,不肯平白受别人一点恩惠。他父母的保险和赔偿金,几乎都用来还债了。仅剩的一点,也刚够一年的生活费用。生计的问题,严酷的摆到了他的面前。他不肯住到我的家里,坚持自己独立生活。在思考了整整一周后,他告诉我,他想当教师。

“我一惊,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态度很坚决。他说他在大学毕竟学到了一点东西,这些东西不能就这样荒废了。如果他今生不能用这些知识来做些什么,就把它传给下一代好了。他请我帮助他把所有高中的语文教材、教参和资料都用录音带录下来,认真地听和学,并让我经常带他去学校听老师讲课。可以看出,他是在努力钻研,其精神是任何一个老师都无法比拟的。可是,一个盲人当教师,必定是一件很困难,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事,何况,谁又能给他做教师的机会呢?这真等于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他对我说:‘高伯伯,我知道您很为难。我生平很少求人。可是这次,我求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帮助我!’他的语气如此诚挚而悲哀,我能不帮助他吗?如果不是我,他决不能落到这种‘求人’的地步!我对他,对他父母都有愧呀!于是,我使尽浑身解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可以让他教课了,可是,仅仅是个代课教师。他倒很满足,只要能教课就行。这样,他试着教了你们这个班,没想到,他居然教得那么好。学校那么多的语文老师,居然都超不过一个盲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柳笛忽然开口了:“高校长,您这话说错了。这不是眼睛的问题,而是水平和能力的问题。其他老师肯定超不过章老师,因为他们不具备章老师的水平与能力!”

校长惊讶地看着柳笛,这个天真宁静的小女孩,竟有这样深刻而独到的见解,难怪会成为文科“状元”。“柳笛,你说得对。高中语文要注重培养学生的能力,培养他们对语言文字的感觉,而不是填鸭式的传授知识。章老师一开始就抓住了这一点。而有些老师教了十多年书,居然没悟出这个道理。章老师的确是个‘天才’。”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敢想象如果自己遭受了他这样大的灾难,会消沉堕落到什么地步。章老师,是个太坚强太坚强的男子汉!”

岂止是坚强?柳笛想起了章老师的那两幅油画,想起了那悲壮的落日,和枯木上的新芽,想起了章老师那番关于“黑暗”的描述,她突然领悟地抬起头来,深沉而郑重地说:“校长,章老师不仅仅是坚强,他一直在和黑暗抗争着。他曾经对我说过,他打不败黑暗。可是今天,听了您的话,我才了解到,即使明知道自己要失败,章老师依然在顽强地战斗着。尽管命运已定,他也要和命运交一交手。他宁可做一个轰轰烈烈的失败者,也不愿意做一个匍匐在命运脚下的,摇尾乞怜的懦夫!他是一个勇士,是一个英雄——一个悲剧式的英雄。”

高校长简直听得呆住了,他转过身子,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柳笛,好久,才吐出了一口气,感慨地说:“柳笛,最了解章老师的人,应该是你呀!”

小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苏文教授走了出来。两人立刻迎了上去。苏老师的面容已恢复了平静,但神情还有些委顿,眼角竟有残余的泪痕。他走到柳笛身边,一语不发地掏出一张盖好公章的空白通知书,在上面填上柳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