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深爱你的情郎。”
章老师反复地弹着这支歌,四遍、五遍、六遍……他的声音是那样深沉而颤抖,他的神色是那样忧郁而凝重。他似乎忘了自己,似乎把自己完全溶入到歌曲中,似乎在用整个心,整个生命,整个灵魂在演奏,在歌唱。柳笛听得痴了,她完全被那伤感的旋律,被那忧郁的歌声感染了,完全进入到歌曲的意境中,陷入到一份浓浓的离愁别绪中。她做梦般地走到章老师的身边,做梦般地坐下来,做梦般地把手放在章老师的肩上,似乎要安慰那痛苦而孤独的灵魂,似乎要把自己的心,和章老师的心溶入到一起。她慢慢地低下头来,一滴泪珠,静静地落到了章老师拨着琴弦的手背上。
章老师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一声尖锐的,痛楚的碎裂之声,把两个人从朦胧的,迷惑的意境中,生硬硬地拽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两个人不约而同惊跳着站了起来。室内好静,好静,好静,只听见那琴弦的余音在震颤着,震颤着周围的空气,也震颤着两个人的灵魂。
好久,好久,琴音消失了,两个人还是没有说话。柳笛擦干泪水,凝望着章老师。他站着,挺直得像一根树干。他的脸色又恢复到平日的苍白和冷漠,似乎温柔和悲哀一起消失了。可是,柳笛清楚地看见,一滴硕大的,晶莹的泪珠,从他茶褐色的镜片后面流出,顺着苍白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划落下来,静静地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章老师,您哭了。”柳笛轻声说。章老师哭了,章老师居然哭了。这颗从最坚强的胸膛中流出的最真最纯的泪珠,第一次换起了柳笛心灵深出的某种悸动。她的心中涨满了似水的柔情。她轻轻地握住了章老师的手,轻轻的。可是突然,章老师的身子起了一种古怪的颤抖,就像在第一次语文课下课时,柳笛扶住他胳膊时所感到的那样。他猛地一甩,把柳笛的手甩到了一边。柳笛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竟然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做梦也没想到,章老师会把她的手臂甩开。然后,章老师迅速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柳笛,简短,沙哑,清晰,而平静地说:“柳笛,你走!”
柳笛傻了,愣了,她想说些什么,却吐不出声音。然后,一阵委屈的,失望的,伤心的泪水就冲出了眼眶,在脸上奔流着。她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啜泣的声音。透过水雾般的泪眼,柳笛看见章老师那高大的身躯依然挺直,肩膀竟没有一丝抖动。他又武装起来了,全身心都武装起来了,他又成了一块有棱有角的坚冰。对于柳笛,他居然还要武装着自己!为什么彼此之间这样信任,还要这样疏远呢?柳笛不明白,真的不明白。然后,她又听到了章老师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齿缝里迸出来:“柳笛,你走!”
这声音是那样冰冷,冰冷得就像冰铁铿然相撞。柳笛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她毅然甩了甩头,掉转身子,向外面跑去。刚跑到门口,她又听到章老师用低沉的声音说:“明天下午,我到学校,去——送你!”
柳笛愣了一下,还是快步跑出了屋子。夕阳已经下山了,暮色悄然游移到了每一个角落。柳笛跑出小院门口,她听见了一声响动,似乎在章老师的房间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倒下了。
十三
第二天下午,柳笛来到了章老师的办公室。
章老师依然穿着昨天的服装——暗红的衬衫,深蓝的牛仔裤,依然戴着茶褐色的墨镜。不知怎的,他这身充满朝气和活力的打扮,竟使这个平素简单而死板的小屋变得鲜活亮丽起来。柳笛知道章老师年纪并不大,今年刚28岁,可是他的衣着,他的声音,他的冷漠与倨傲,都让人觉得他已经历尽沧桑,只有从昨天开始,柳笛才真正意识到,章老师其实真的很“年轻”。
当柳笛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这个年轻的教师正在给茉莉花浇水。柳笛知道章老师喜爱这盆茉莉,但从来没有主动照管过它,浇花、剪枝、施肥,都是由柳笛一手操办。如今,他却主动浇起花来。他拿着一个简易的喷壶,浇得很专注,但水却有一半喷洒到了外面。柳笛想都没想,就连忙走过去,轻声说:“章老师,让我来吧。”
章老师固执地摇了摇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走后,我也应该学着照管它了。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的,就只有它了。”
这几句话是那样平淡,平淡中却隐藏着一股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柳笛有些感动,也有些心酸。昨日的委屈和不快,被这几句话冲淡得一干二净。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哑哑涩涩的,竟吐不出声音。章老师浇完了花。习惯性地向对面的椅子指了指,柳笛就在那上面坐下。桌子上已经泡好了两杯茶,不知什么时候,章老师开始习惯泡上两杯茶。柳笛端起茶杯,一股微带苦涩的清香绕鼻而来。她没有品茶,而是凝神打量这间她已经呆惯了的小办公室:办公桌、椅子、铁皮暖壶、茶杯、红墨水、作文本、茉莉花……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今天似乎也染上了离愁别绪。柳笛终于理解了,游子在离开故乡的时候,为什么那普通的一草一木,都能牵动那浓浓的乡愁。如今,这间小屋的每一件东西,都记叙着太多的往昔,都凝聚着太多的情意,都预示着即将的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