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师兄怎么舍得出门了?不看书了?”
“偶尔散步,有利于更好地集中心神,提高阅读速度。”荀自在抓住小川的肩,默默地将她检查了一遍,才振袖转身,踏剑往天璇而去。
谢蕴昭跟在他身后,只看得到荀自在的背影——小川被他扶在前面,整个被挡住了。
荀自在的洞府在天璇峰高处——一个首徒应当具备的高度。
这是一座依山而上的三进院落,牌匾挂在第三层的大门入口处,曰:立命堂。牌匾右下方有落款,落的正是荀自在本人的名字。
“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荀师兄很有天下为公的风范。”
荀自在放下小川,又仔细将她上下查看一遍,才慢吞吞地看一眼谢蕴昭,俊秀的侧面带着点老人才有的、接近冷漠的无所谓。
“那个啊……当年写的时候年纪小,随便一写,让谢师妹见笑了。”
佘小川抗议:‘才不是呢,荀师叔很有很有很有学问,教了我好多好多好多东西!’
外表年轻的修士笑着叹了口气,说:“我要是真的教会了你很多东西,你现在该更多一些言辞来表述自己的心情。”
说得佘小川不好意思,又傻笑一下,说:“我会继续努力的呀。”
但在他们跨进第一重院落时,谢蕴昭忽听上方传来一丝响动。她站在原地不动,拿眼睛往上一瞄;目光上抬时,正好斜上方一片青瓦急速坠下,几乎与她擦肩而过,最后重重砸在地上。
啪嚓——瓦片碎了。
三人的目光都在那堆碎片上一定。
谢蕴昭若有所思:“如果我是个凡人,被这么砸一下……要是正好砸中头部要害,说不定就‘意外身故’了吧?”
荀自在静静地看了片刻那不起眼的碎瓦。
“意外……”他几乎是面无表情地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了几遍,忽地微不可察地吐了口气,“通知戒律堂吧。”
佘小川还没反应过来,茫然道:“戒律堂?”
荀自在伸出手,像是想轻轻抚摸一下她的头,最后却只碰了碰她头顶最蓬松的那几丝头发,就缩回了手。
谢蕴昭注视着这一幕,问:“需要我把小川带走吗?只告诉他们摘叶剑碎裂的‘意外事故’,也足够了。”
修士抬起目光。在他看似惫懒的眼睛里,藏着一种格外的幽深和坚韧的安静;有时谢蕴昭会产生一种直觉,认为这目光和师兄有些像。
他忽然露出了一个笑,有些满不在乎地说:“说得像是我怕戒律堂一样。哎,我唯一怕的就是麻烦,不过……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也不是不能管管这些麻烦。”
“——听荀师兄这么说,我倒是放心多了。”
一个熟悉的、有些沙哑的女声传来。仅凭这话语里的强硬,就不会让人错认她的身份。
谢蕴昭一回头,果然看见执雨院使落在不远处,身后还带了三名毫无辨识度的绛衣使。作为院使,她身上的绛衣颜色要格外深些,在阳光里几乎发黑,宛如鲜血凝固后的色彩。
她转动眼珠,也同时转动缺少瞳仁的右眼,将立命堂门口的三人一一望去,活像能只凭目光就分辨出他们每个人身上隐藏的秘密。
工作中的执雨,看着好像一只对任何人都保持高度怀疑的猎犬。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谢蕴昭身上,并露出一个还算友好的笑容。
“谢师妹,”她怀着一分显见的期待,“你有什么要同戒律堂说的?”
这分期待让谢蕴昭想起了去年的某个时候,执雨私下来找她,在微梦洞府吃了一碗没给钱的牛肉面,再抹着嘴角的油渍,塞给她一块红色的玉简,让她注意佘小川身边的人,并暗示她尤其要多多注意荀自在和溯流光。
谢蕴昭也朝她微微一笑。
“小川的摘叶剑在遇见过程中无故碎裂。”她爽快道,“摘叶剑是上品灵器,却在几息之间崩碎,要说是意外事故,我可就要去玉衡峰砸他们的炼器炉了。”
她没提刚才的瓦片坠落事件,只将收集的摘叶剑碎片交给执雨。
荀自在又看了她一眼,也没有说话。
执雨看了一眼碎片,便随手丢给身后的下属。三名绛衣使里最高的那一个捡起碎片,挨着看了,很快说:“是内部自行崩坏,没有外部损伤的痕迹。玉衡峰偶尔会出现此类意外。”
执雨哼笑一声:“意外……嘿嘿,128例意外中的又一例。”
不无讽刺。
“废话不多说,我正是为佘小川而来,却不是为了摘叶剑的事。自然,这事我们也会处理。”执雨的目光盯住了佘小川,像苍鹰即将抓住一只奔跑的兔子,“佘小川,有人举报你私藏道君像,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我们手中,你还有什么好说?”
小妖修根本没反应过来,张大了嘴,好半天才迷迷糊糊一声:“啊?”
她“啊”的时候,谢蕴昭已经断然说:“我和她一起去。”
荀自在也说:“我和她一起去。”
执雨嗤笑:“你们说要去,我就让你们去?无关人士自行回避。你们当戒律堂是什么地方?”
她右眼有异,常年里又带着煞气,如此凶神恶煞一番,往往会将旁人震慑得说不出话。谢蕴昭面对她的冷脸,却仍旧不紧不慢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怎么是无关人士?我也是人证。”
执雨一愣,面色更是冷中带煞:“人证?我看倒是该抓你个伪证罪还差不多!”
谢蕴昭保持微笑:“不要这么说嘛执雨师姐。如果你的人证恰好叫‘阿藤’,恰好和小川是过去的同学兼好友,又恰好是在约莫一刻钟前同你们举报的这件事……那我真的是人证。方才来时路上,我同小川遇见了阿藤,之后不多时,就发生了摘叶剑崩碎的事。说不准,我还要反过来告那位阿藤捣鬼,叫摘叶剑崩碎了呢。”
执雨露出深思之色,嘴上却讥笑说:“阿藤一个不动境,能当着和光境后阶的谢师妹的面,毁了佘小川的摘叶剑?”
“她不可以,道君像也不行吗?”
执雨便眯起眼,半晌冷笑连连,恼怒却又不出意外,道:“卫枕流还真是什么都同你说!戒律堂的保密条令,他干脆是全忘个干净得了!”
当下也懒得再装,挥挥手表示同意,却又斜眼去看荀自在,嘲笑道:“荀师兄,你又要给个什么理由?总不能你也知道道君像的秘密……还是说你要自首,说道君像背后主使就是你?”
“我只是有所猜测,不敢当‘背后主使’的名头。年轻人,多读读书,你就会知道世界上没什么新鲜事,所有的‘现在’都能找到类似的‘过去’,有什么好惊讶的?”荀自在抬了抬眼皮,声音跟梦游似的,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我之所以是人证,我想想……嗯,因为刚才我这儿掉下来一片瓦,险些砸着谢师妹,这一定是另一桩值得怀疑的‘意外’,执雨师妹,你一定要严查到底,不然卫师弟跟你没完。”
一本正经,有模有样,头头是道。
执雨一噎,黑着脸骂道:“你倒是会拿着别人的名头耍威风!”
却也悻悻地挥挥手,同意了。
小妖修有些害怕执雨,却不吭声,只悄悄抓住谢蕴昭的衣角,还抬头挺胸,嘴里念念有词。谢蕴昭一听,原来她念的是:“我不怕,我不怕……不是阿藤,不是阿藤……”
眼睛里还有一种天真的信任在闪光。
这份天真的信任,在她于戒律堂中见到阿藤本人的一刹那,终于碎了。
“阿藤?”她犹自不敢相信,还着急地问,“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说清楚好不好,我不怪你的。”
那细瘦的少女一眼都不看她,反而将脸扭向一边,只剩个豆芽菜似的背影。
小妖修呆在原地,半晌才“啊”了一声,讷讷无言。
这是一间比别的地方都更开阔的屋子,天顶也做得更高。四方梁柱围出一间长方形的明堂,地上铺着青灰色的方砖,即便有阳光从天窗漏下,也改变不了屋内的森冷。
明堂深处高悬牌匾:执雨院。
堂中主位无人,两边分列一队绛衣使,中间地面堆了一大堆道君像。雕刻得仙风道骨的木像横七竖八重叠在一起,在阴森的屋子里,这许多的道君仿佛也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还有一个道君像被单独放在一边,已然剖成两半。这道君像比别的都更高大一些,雕刻的线条却更粗糙,像凡人的手笔;木像内部,贴了一张朱砂黄符。即便不走近,也能闻到空气中一片令人不适的血腥味。
道君像旁,有两名格外显眼的青年。一人正在检查这座道君像,身着绛衣,病容苍白、眼神沉稳;另一人一袭金丝白衣,正坐在旁边慢悠悠喝茶,一派轻松惬意,与明堂中的森然格格不入。
但当白衣青年一眼看来,却立即变了脸色。他把茶盏往边上一搁,温雅笑面就冷了三分,连开口说话也像雪风从北方倒刮回来,丝丝地让人打个寒颤。
“原来执雨院使说去逮人,竟是将我师妹逮回来了?”卫枕流语气真是再和气不过,笑容也俊丽温润至极,令人不禁晃一晃神。
执雨却非但不晃神,反而大为警惕,立即撇清道:“谢师妹自己要来,关我何事!”
那亲手检查道君像的绛衣青年也抬头看来,有些无奈:“卫师弟,你别吓执雨。”
执雨却更恼怒:“你说谁被吓着了?”
执风低头咳嗽,假作没听见。
谢蕴昭将堂中景象尽收眼底,又对师兄安抚一笑,却并不离开佘小川身边。她指着那单独的道君像,问:“这就是阿藤告发小川私藏的道君像?”
“正是。”执雨一谈公事,便连自己的私人情绪也忘了,目光炯炯地看着佘小川,“这是从你洞府中搜出来的,你可有话讲?”
修士洞府是私人禁地,旁人轻易不得入内,唯一的例外便是戒律堂。如果戒律堂手里持有初步证据,能说明某修士洞府中藏有赃物或什么能证明其罪证的证据,戒律堂就能前往搜查。
很少有修士能忍耐旁人闯入自己洞府,佘小川也不例外。只是她现在被好友牵住了心神,只很茫然地看着执雨,又去看那边不肯看她的阿藤,喃喃说:“我没有……阿藤,我没有私藏道君像。唯一的道君像还是你送我的,说祝愿我破境成功。后来我们一起把道君像交给绛衣使了,你忘了吗……你一定误会了对不对?”
阿藤浑身颤了颤,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