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一笑方道:“大家各讲一个可以回味无穷的故事,然后,每个人讲一讲对这个故事的感悟。”
这主意的确稀奇,席间众人略一迟疑,还没有表达同意与否,容若已经举手道:“我先来。”
也不看旁人的表情,他已自滔滔不绝道:“有一位书生,在一棵树下倦极入睡。醒来后,入京赶考,一举考取状元,又被皇帝喜爱,把公主许他为妻。他家里夫妻和乐,朝中步步高升,最后封爵拜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荣华。一生快乐,到七十余岁,才在满堂儿孙绕膝之时,含笑而逝。可是,死后,他并不是进入地府,而是在树下一梦而醒。原来,那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的一场梦。他起身在树边绕着走,看到树下有个小小蚁穴,恍惚中,觉得那梦中,恩爱缠绵的妻子,高高在上的君主,肝胆相照的朋友,骨肉相连的儿孙,都好像只是小小白蚁所化,他不过是梦中在白蚁国度中嬉戏了一番,他的两个时辰,已是白蚁世界的几十年。他震惊之余,忽而看破人生,长笑而去。”
容若怅然长叹,目光望向座中每一个人,却又似穿透一切,看向天之尽头:“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身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这个天地,这个世界,是因为什么而存在?我们是和那书生一般的真人,还是书生梦中的白蚁,只因为有那书生一梦,我们便也化为人形,爱恨纠缠,翻翻滚滚,过红尘一生。如果我们本来微如蝼蚁,不过是旁人梦中幻影,那么,大家会怎么想、怎么看这段人生?”
不知道是不是被容若语气中这种深刻的伤怀之意所动,一时间席中竟一片沉寂,没有声息。楚韵如、萧遥、柳清扬、谢远之、明若离、苏意娘,无不露出深思的表情,凝望容若的眼神,也屡见异彩。
好一阵,谢醒思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容公子的故事的确特别,恕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可能与小小蝼蚁等同而论?”
容若微笑道:“那就换一种说法,神和人的关系,相对于白蚁,我们人类,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们一脚下去,对它们来说,就是塌天大灾。那么,我们人类头上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我们辛苦经营的世界,只是神灵的一场游戏?也许转瞬之间,神灵厌烦了,就会让游戏结束。我们的生命,到底意义何在?”
他凝望楚韵如,声音里有更多惆怅:“对于在白蚁世界,度过几十年岁月、无数幸福时光的书生,那个世界的意义,又到底在哪里?”
萧遥轻轻叹息一声:“小时候,我曾对地上的蚂蚁有过兴趣,我故意用很热的小炉子放在蚁穴前面,我看那些蚂蚁来来去去,非常忙,肯定会觉得很热。我有时贪玩,一指捻去,就可以杀死好几只蚂蚁,我就想,这种蚂蚁真是笨啊!也许连为什么忽然热起来,都不知道,也许我的手指,在他们看来,就像一座山砸过来一样可怕吧?那一年,夏天忽然非常热,听说有好几个地方还发生了山崩。我忽然想起,我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天气时冷时热,为什么山会忽然崩塌。我们只说,触怒上天,而上天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灵到底是什么样的?会不会有个比我们人类大无数倍的人,也在上方看着我们,用炉子来烤我们,信手推了推大山,如此而已?”
不知是不是文人的联想力特别丰富,还是萧遥的确是在场最有灵气的人,几乎立刻就抓住了问题的中心。
谢远之微微一笑:“我是商人,不似萧公子这般文采风流,不似容公子常常会思考人生。商人只重利,商人都不过是俗人。有关人生,有关天地,有关生命的问题,太深刻,太玄奥,不是凡人所应该触及的,与其想来徒怅然,倒不如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把那些大道理留给哲人贤者吧!”
明若离笑嘻嘻道:“蚂蚁也好,人也好,梦幻也罢,现实也罢。做人,我是一个成功的人,现实中我财富无数,门下众多,金钱美人,权势地位,应有尽有。就算只是蚂蚁,我也是一只骄傲幸福的蚂蚁,就算只是梦幻,这也是一场美梦。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为这种事烦恼。”
柳清扬击案笑道:“萧公子与容公子的话的确大有哲理。也许相对于蚂蚁,我们人就是神,相对于人,我们之上,有天、有神。可是,如果你们的话是真的,那么相对于苍天、大神之上,或许有更高的天,更大的神,一层层连绵无尽,既然如此,谁也不必自卑,谁也不必怅然了。我就是我,我们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神灵可以影响我们,苍天可以覆灭我们,但我们的生活还要继续。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所谓人定胜天。不管那个天是什么,神是什么,我自快乐逍遥地做好我自己就行了。”
容若身躯微震,神色却又略有矛盾:“只是因为不知道,只是因为不思考,所以才一路向前,这样是对的吗?如果到了知道的一天,会不会痛苦难当?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也许,对于真实的世界,我们只是根本不知道冰是什么的夏虫,永远只在井底观天。”
“夏虫不可语冰?但对于夏虫来说,夏天就是整个世界,在它心中,根本没有冬,也没有冰,它既然不知道冬天,就不会为了自己不知道冰是什么而痛苦,在整个夏天,夏虫本身是快乐的。”苏意娘柔婉一笑:“人生如梦,红尘是幻,佛家早有此说法,纵然我们身在梦中,但三千世界,万丈红尘,多少贪嗔爱痴,喜怒悲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执着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不是每个人都超凡脱俗,看破红尘。看不破的人,也未必不幸,或者更加快乐呢!”
谢瑶晶拍手道:“说得真好。容公子你说的故事乱七八糟,我听不懂,什么梦不梦,蚁不蚁的。我是人,我有手有脚,我活了整整十六年,我高兴,我快活,我开心,我有亲人,有朋友,有喜欢的人。一切都这样真实,为什么偏要想这一定是梦。就算真的是梦,但现在我这样开心,我的亲人朋友都在身边,这也是个美梦,有什么不好?”
容若苦笑一声:“但谁能知道,这个梦能延续多久,谁能知道梦醒时分会不会痛苦?”他望向楚韵如的眼神,终流露淡淡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