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语气看似平静,然而眼中却仿佛有整个海洋的怒涛在激荡:“当日我出了那么大的事,直到现在,纳兰玉却一次也没来看过我,我就担心他出事了。今天安乐告诉我,纳兰玉生了重病。可是,他年轻力壮,还练过武,又是宰相爱子,身边丫环仆役服侍周到,身上的棒疮也越来越轻,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生重病?安乐派人去探听病情,居然被挡在半路上,半点消息也探不出。为什么他生病?为什么你要隔绝消息?他是不是出事了?你和这事又有什么关系?”
宁昭依然沉默,仿佛天地间的风雷都已隐隐在他眼底汇集。
“你还要牺牲他多少次,利用他多少回……”
宁昭猛然立起,语气之厉烈,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未曾自扫门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你的摄政王,你的七叔,你的继父,又何尝不是在牺牲你,你可知他在国书中……”
“无论他在国书中写了什么,那必然是在眼前的局面中,对国家最好的选择。”容若平静地打断了宁昭的话:“我之所以在飞雪关敢于自投险境,就是因为,我对他有信心,他不会因为我的事受威胁,不会因为我而束住自己的手脚,在任何时候,他都可以做出对国家最好的决定,而且,很明显,他没有让我失望。”
“如果他必须为了楚国而牺牲你,那我也必须为了秦国而牺牲纳兰玉,身为君王,有的事,就算是下地狱也必须去做。”
容若冷笑:“你是想在我面前辩解,还是想要让你原谅你自己。是的,你曾对我讲过你的两难、你的悲哀,你让我明白,身为君王,有时必须面对很多自己也不情愿做的决定。父亲可以吩咐儿子,君王可以命令臣下,然而,每个人最应该遵从的是作为人最基本的良心和原则,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一个人,抬头看那浩浩苍天,你真的可以坦然说,你是被迫的,你是身不由己?”
宁昭倏然沉默下去,那仿佛转眼间必会席卷苍生的风暴,又似在一瞬之间,被更加强横的力量,生生压下。
容若上前一步:“身不由己,多么简单的话。人在江湖,可以杀人无数,然后说,身不由己。身在官场,可以弄权枉法,然后说,身不由己。身为君王,可以牺牲天下人,然后说,身不由己。宝座之下,必然有着血海,王冠之上,从来生有荆棘,你曾告诉我的事,你曾讲给我听的道理,这些天,我曾思考过无数次。你对了……”
他抬眸,挺胸,眼神明亮至不可思议:“但,也错了……”
“你竟拿我的叔叔和你相比?”他冷笑一声:“你曾经派了无数探子去楚国,在你手中,有关他的档案文件,可以堆成山了吧!那么,你可知道,当国家危难之时,他一个不会武功的皇子挺身而出,领军作战,但众将劝他在后方观战时,他却说,身为统帅,没有站在后方,享受将士用鲜血换来荣耀的权利。你可知道,他知人用人,但更加信人。他一旦确认用兵方略,做下大体安排,所有细节,通通交予属下,全无半点节制,更无丝毫猜忌。他废监军之制,他许诸将自决之权,大楚国的将军,宁愿在他帐下做个小统领,也觉比在别处任副帅更加自在。你可知道,他对人才如何敬重珍惜,对苏慕云多年的以礼相待、以诚相交,被拒绝无数次,也从不曾想过,人才不为我用,便当杀之。而得其效力之后,便将全权托付,哪怕对方自作主张,哪怕对方多事隐瞒,他也可以包容,也能宽许。他知人心都有弱点,他明白是人便有隐私,他知道身居上位,不可不存疑,却从不让疑忌之心,毁去国家的基石。你可知道,在他掌政那些年,董仲方等清流弹劾过他多少次,明里非议、暗中辱骂有多少,可是他从没有生过半点杀意,因为,国家需要这样的清议。你可知道猎场一战,每一个士兵、每一员将领,都毫不犹豫,为他奋战至死。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人以国士待臣下,臣下以国士相报答。秦王陛下……”
他深深凝视宁昭,眼中竟已没有愤怒,反而带点怜悯:“你视臣下为肩上之鹰、掌下之犬,可用则用,无用则弃,却不知当你无用之际,旁人弃你不弃?”
宁昭终于动怒:“你……”
容若似乎豁出去了,他不怕再一次黑狱之灾,他不怕更加血腥、更加恐怖的报应,对于朋友的担心和因之而起的义愤让他情不自禁再逼近了一步:“你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君王,你聪慧,你决断,你坚忍,你知道何时该舍,何时该取,当舍之际,绝无迟疑,你深通一切权术运用,可是,你没有君王的胸襟、君王的气魄、君王的度量。君王是万民之主,君王是要坦荡荡立于天地之间的国家主宰者,君王不可能完全摒绝阴暗,但却需要更多的光明。”
宁昭从不曾见过容若这般气势如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中一直在隐隐地痛,所以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似以前那样,对他予以有效的反驳:“什么阴暗与光明,史书中所谓仁君,背后有的,不过是……”
容若根本不听他的强辩,忽地淡淡笑笑:“济州之变,我与七叔曾畅谈一夜。当初他本可一举扫尽所有人,却还是把他们轻轻放过。我曾问过七叔,为什么手下留情?为什么因为我的一句话、一个心愿而这样做?为什么宁可不留子嗣,也要保护我应有的权位,给我这样的尊重?他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