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微微抻着脖子抬头看我:“你能坐下来吗?”

我这才想起他肩膀使不上力,这样抬头跟我说话很是有些吃力,于是赶紧把凳子拉到床沿重新坐下来,又把他的手从我手腕上拿下来,握在掌心暖着。

他似乎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陷进白色的床单里,顿了顿又问我道:“阿姨说你做了一次电休克了,疼吗?”

我摇头:“不疼。”

“做完之后心情有变好吗?”

“嗯,有变好。”

“那就好。”他闭了一下眼睛,像是要睡了,但很快又睁开,脸色依然是惨白的,像涂了墙灰。

我知道他累了。之前受伤气血两亏他本来就已经很虚弱,再加上疼痛、睡眠不足,身体损耗极大,好好调养也得个半年一年的才能恢复元气吧。也难为他撑这么久就为跟我说两句话,“我去叫护士拿曲马多(注:一种中枢性镇痛药)给你。你睡一会儿吧。”

替他掩好了被子,起身的时候却又被他拽住衣角,我以为他还有话要说,但是等了等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最近他比之前要睡得多也睡得久了,我过去的时候十次倒有八次他是睡着的。护士说他刚做完手术麻药劲儿过去那会儿整夜疼得没法睡,伤口太深了,缝了太多针,打了止痛针也没用。熬过最初那几天才好了一点,现在在镇痛剂的作用下多睡觉对伤口愈合有好处。

但他似乎比从前粘我了,每次我去看他,只要他醒着总是不让我走。从前最不擅长聊天的他也开始主动找些话题跟我说,可我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我几乎没办法去想他一个人是怎么在ICU里熬过那些睁眼无眠的分分秒秒,我太明白不能睡的痛苦了。其实我真的很害怕,我怕将来有一天他也被拉下水和我一同沉溺,怕他变得和我一样,失眠,焦虑,暴躁,挣扎,压抑,绝望,怕他经历我所经历过的这一切。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没有办法面对自己。

我是不是应该趁现在让他早点适应没有我的生活?

我太累了,已经快要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我的主治医生来找过我,说跟我安排了下个星期的电休克治疗,之后大概还要做8到12次。他很有信心地跟我说,做完这一个疗程你肯定能好。

我只能苦笑。我那个病房里住的,都是做过电休克的。有的人已经做了十几次了也没有丝毫起色,该忘掉的没有忘掉,不该忘掉的全都忘掉了。他们总是一遍一遍地问,今天几号?

有个大学生做了3次电休克之后,开始看小学英语了,因为她把所有的英语单词和语法全忘掉了;有个原本很帅气的大叔,做完电休克之后变得像个智障,说话结巴,筷子也不会拿了;就连我自己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认知障碍,比如隔壁床的人说“微波炉”,但我不明白微波炉是什么,也全然忘记了微波炉的使用方法。

那么再做一次的话,我会忘掉什么?

我还会记得闷油瓶吗?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吗?

做完一个疗程的话,我又还能记得多少东西?如果连记忆都没有了,那么我这16年还能算是活过吗?如果16岁的我还要父母像照顾一个小婴儿那样照顾我,我于心何忍?

现在的我活在世上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负累。

我心里很明白,这种病是一种持续终生的疾病,通过药物甚至电休克都只能暂时抑制住症状却不能彻底治愈。什么时候我变成了必须要吃药的人?不吃药就不能生活下去吗?

我不想一辈子离不开药物,不吃药就睡不了,不吃药白天就不能动;不想不停换药不停换医生;不想经历每换一种新药的时候强烈的副作用,吃不下饭,恶心头晕,反胃昏睡,思维迟缓;不想被电到尿失禁,然后大脑一片空白地醒过来;更不想每天困在各种各样的幻觉里无法动弹,一遍一遍看着我爱的那些人们全都离开我……

实际上这样子生活下去,不仅对我自己来说十分痛苦,对我的父母来说同样也是一种极大的折磨与摧残。我眼睁睁看着父母被自己消耗到虚脱,大把大把的钱都贡献给了医院。我爸为了挣钱整个人又黑又瘦,鬓角的白发一茬一茬地冒;我妈整天背着我偷偷的哭,眼里的红血丝一天都没有消退过。可我自己又控制不住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就像是生活在父母常年冷暴力的家庭里的孩子,希望爸妈离婚吧,别再借口为我好,咱们都解脱好不好?

我这辈子最好的运气都已经用光了,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全都过完了,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了,以后都不会变好了,只会比现在更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