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江的秋说来就来。前几日还是艳阳高照,就像把整个白江扔进了蒸笼似的,捂得人喘不过气起来。昨夜,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翻越高大山岭,一夜阵雨,叮叮咚咚的,让温度下降了十多度。早晨,以前耷拉的合欢树叶边缘滴着雨滴,绿得亮人;人们撑着雨伞,迈得格外轻快,像满血复活的圣斗士一样。
杨亚华却是例外。他吃罢早餐,说要“踏勘白滨路地形”,遂叫司机把他送到江边。伫立四望远山近水,纷飞雨丝濡湿头发、西服,彳亍低吟在宽阔的雾蒙蒙的江滩上,仿佛要借诗词慰藉绵绵的感伤,仿佛要借清凉的雨丝理清纷乱的思绪。
“天外飞寒雨,鬓上染银霜。临窗默缄语,触目满凄凉。远远苍山影瘦,瑟瑟芭蕉泪淌,滴滴惹情伤。阵阵西风起,冷冷破衣裳。”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吟罢,杨亚华明澈的大眼升起一簇火焰,似乎要阻挡这些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
江州酒楼两面临江,眺望远山,俯瞰商街,像鼓满风帆的帆船,呈扬帆起航状。它是那个年代白江省标志性建筑印记和当地最高档的星级酒店,成为达官贵人下榻之处。杨亚华记得那正是暮春四月,县委大院的香樟树抽出嫩红的叶芽,老领导在江州酒楼接见了他。
亚华敲开门,见老领导坐在沙发上品茶,茶香溢满房间。
“小杨,请坐。”老领导略一欠身,露出慈祥的笑容。
“老领导,久等了。”
“老领导,难得见到您,我跟您汇报一下工作情况。”老领导呷了一口茶,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微微点点头,显得很疲惫的样子。杨亚华跟他当了五年的秘书,熟知他的秉性,遂开始汇报,“今年我主抓白滨路重点工程前期工作,现已完成线型设计,征地拆迁完成80。同时我县拟依据国际惯例,对该工程建设单位的选择采取招投标方式……”
“招投标?”老领导看起来很兴奋。见老领导饶有兴致,杨亚华连忙解释:“这种方式是在货物、工程和服务的采购行为中,招标人通过事先公布的采购和要求,吸引众多的投标人按照同等条件进行平等竞争,按照规定程序并组织技术、经济和法律等方面专家对众多的投标人进行综合评审,从中择优选定项目的中标人的行为过程。”
“哦。小杨啊,当年我果然没有看走眼。譬如这个招投标,好好地把它搞好,我看对全省都有借鉴意义嘛。”得到省委常委的表扬,杨亚华心里很美,但脸上很平静,“谢谢,老领导的鞭策。当年如果没有老领导的栽培,我可能现在都还趴在县委大院爬格子、喝泡茶、聊闲篇儿。”
“当年我就是看你学历高,眼界宽,脑子灵活,才把你留在身边。好好干,我们省里市里好几个部门都需要你这样年富力强的干部。”老领导顿了顿,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随意地说了一句,“华姐,你认识吗?她对你们的白滨路很感兴趣。”
“就是当年在您家里帮忙的华姐?认识,认识。她现在可是华美建筑有限公司的老板哟。”
“是的……你家里娃儿大概有五六岁了吧。”老领导欲言又止,岔开话题。
杨亚华依然平静地与老领导聊着天,但心里却咯噔一下,他一下子明白了老领导接见他的意图,他也想在白滨路项目上分一杯羹。几年间,华美建筑有限公司一跃成为全市知名的建筑商,坊间有各种传闻,杨亚华当然也听到一些。当传闻变为现实,着实让杨亚华进退两难。从私人感情上来说,杨亚华理为老领导提供方便。如果没有老领导的提携,就没有他杨亚华的今天,年纪轻轻,三十多点就成为副县级领导干部,惹来多少人羡慕的目光。但过不了他心中的坎。“治国者,必以奉法为重”“法不阿贵,绳不绕曲”“人心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背法而冶,此任重道远而无马牛,济大川而无舡辑也”……这些法治名言,是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话语,如今就像一阵风被吹散,就像一堵由他砌成的墙又被他亲手推倒一样。
走出江州酒楼,阳光明澈,春风拂面,但杨亚华感觉却像遭遇了寒流,被裹挟其中。
“寒流”岂止一股。县政府班子每年的交心谈心是白江县的固定动作。前不久,杨亚华在这样的背景下,走进顶头上司杨县长办公室的。杨县长个头不高,身材偏瘦,离开县委大院,属于丢在人堆里都不会引人注目的那种。如果加上两道浓黑又上翘的眉毛和高度聚焦的小眼睛,就另当别论了。县府办有句顺口溜可见一斑:“不怕县长吵,不怕县长骂,就怕眼睛盯到不说话。”与杨县长共事几年,杨亚华感受过这种刺人的眼神,就像锋利的冰刀刮脸一般,又像一张网笼罩全场,让人不寒而栗、欲罢不能。
“兄弟,坐。”见杨亚华进门,杨县长从文件堆里站起来,热情地吩咐秘书倒开水。秘书倒完茶水,知趣地关上门。寒暄后,杨县长进入交心谈心正题,“你负责的白滨路工程推进快,规划合理、富有前瞻性,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特别是你搞的招投标制度,作为我县重大改革措施上报市委、市政府,得到了上级主要领导的高度肯定,你功不可没。总之,你人年轻,能力强,我看好你。我呢,蠢长你几岁,比你多过几座桥、多吃几天盐,在某些方面比你看得透些。你呢,输在人年轻上,在处理某些事务上原则性太强,灵活性欠火候。譬如招投标,有些细节上要留有余地,不能把人拒之门外嘛。我们县的形势你是知道的,书记年龄到点,我处在上不上、下不下的节点上,承受着某些方面的压力,希望兄弟能体谅。位子腾出来,你也有机会嘛……兄弟,在县委大院我是出了名的直肠子,对人有什么就像竹筒倒豆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绝没有害人整人之心。我这个人毛病不少,兄弟对我有什么意见,希望你也弄堂里扛木头——直来直去。”
“感谢大哥对我的关心和爱护,平时做得不好的地方还希望大哥多担待。我一定牢记大哥的中肯的金玉良言,改正我在工作中所犯的错误。”杨亚华压住心中的不快,冠冕堂皇地敷衍着杨县长,心中意识到他一手制定的招投标制度,肯定卡住了一些建筑公司的“喉咙”,让它望着白滨路这块“肥肉”不能下箸,才成为众矢之的,引起了这位县太爷对他工作的不满。问题出在哪儿?杨县长希望哪些公司入围呢?“猎手”这么多,该如何解决方案呢……诸多问题电光石火般在杨亚华大脑里旋转着,犹如下钓的鱼钩纠缠住越来越多的水草,让鱼线越绷越紧。“大哥,你批评得对,我就是人年轻,很多事情凭一腔热血干事,考虑问题不周密,还向大哥多请教。但表个态,我下来后会安排人继续完善招投标制度,让制度尽善尽美一些,少跟大哥添堵。”
“兄弟不愧为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很多东西一点就透。”杨县长望着杨亚华心照不宣地笑了。
江水汹涌,一个浪头冷不丁地打来,惊断了杨亚华的思绪。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浑浊的江水还是溅湿了锃亮的皮鞋,留下了点点沙砾。杨亚华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不觉心生感触,“站在江边,难道就不能干干净净地上岸了么?难道想做点事,就得与秽浊的江水为伴了么?海啊,难道流向你怀抱的就没有清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