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话是说得轻描淡写,只有身为当事人的夏油自己才清楚,这个领域是何等的特殊。
佛教有云八苦地狱。夏油杰这一生,除了有限的几年外,活在人间如同活在地狱,生老病死无一不苦。只是他没有想到,八苦于他而言,缺了“老”也就罢了,他还没能活到能被称为老的年岁,病对应最后的吞食咒灵之苦也算恰当,只是除了本就注定的“死”之外,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每一个都与五条悟相关。
悟。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想起了最初的那个他差点没有堪破、陷了进去的场景。
那是他在夜深人静时也曾臆想过的、某个美好到失真的未来的可能性。如果没有做出与他相悖的道路的选择,夏油杰会握住五条悟的手,接受他的邀请,就算做不到成为并肩的“最强”,也会与他一直同行吗?
答案是肯定的。
但世界上不存在这个可能性。
所以他在五条悟对着他发出对于未来的询问后,从那个美梦里惊醒了。
那竟然就是他的求不得。
“您连最为沉迷的部分都能堪破,妾身也无法说什么。”走到他的眼前的女子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下方的黑暗。随着她的目光的落下,原本是一片混沌虚空的地方忽然泛起了水色的波澜,化作镜子般的湖面,幻觉般的樱花在黑暗纷落,像是隔过黑暗的花与水。她用纸扇掩住唇,叹息道,“这个领域的八层已经全数被您破解,现在它对您来说,已经是无用了。”
“所以你为何还要来见我。”夏油杰知道眼前的这个咒灵生前很可能是有着咒术天赋的同类,所以还算耐心,神色温文,只是说话的内容并不客气,“是向我来求死的吗?”
“……不。”女人沉默了一下。漆黑如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低首看着脚下的水面,眼神里浮上与绝大部分咒灵无异的怨毒和憎恨,“我是来向您求饶的。”
咒灵也会有求生欲吗?
夏油杰却并不意外。
他垂眼,看着足下的水面里飞快地缩放了女人的一生。
出身世家、天生拥有咒术天赋而被选为巫女的她与爱人相恋,在神前私定终身。纵然被众人反对,他们也很是幸福。直到有一天,她的爱人出了意外。她抱着他的尸体在神社里哭了三天三夜,昏迷过去,许下了只要让他复活什么都可以献出的悲愿。奇迹发生了。醒来后,她发现他的恋人死而复生,但在惊喜的同时,却很快察觉到了不对。男人的额头上,出现了还在渗着血的、黑色的缝合线。
亲爱的,你许愿过的吧?男人捧着她的脸,轻柔地询问道,声线却不同以往温柔、充满爱意,而是变得像爬行动物一样冰冷黏腻。只要我活过来,什么都可以献出去——
“你跟他定下了束缚。”夏油杰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之后的发展,一针见血地指出,并且问道,“没办法反抗他?那具身体没有咒力吧。”
很明显,女子的恋人没有显露出咒术上的天赋,只是个普通人。
“……没有。”女人依旧低着头,好像要流泪,但是咒灵没有眼泪,她只是轻声说着,宛若生时的眉眼间带着点悲哀的眷恋,“可是我不想毁坏他的尸身……毕竟那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东西了。”
夏油杰想起了什么,对她的行为没有给予评价,而是平静地听着她继续向下叙述。
“那个男人……那个额头上有缝合线的混蛋!”女人凝视着水镜里的景象,那里已经放到了她的爱人持刀割开了她的颅骨的景象。她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近乎尖啸,脸庞也扭曲得不似人形。随着浓重的负面情绪被调动,领域内咒力翻滚,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掀开了她漆黑的额发,露出夏油在尸体头颅上曾见过的数个十字形的疤痕,眼白变黑眼角流血,神情里满是怨毒,“他用我爱人的手杀了我,把我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我要向他复仇,我还不能死——!”
“你已经死了。”夏油杰面对她的歇斯底里,却很平静,冷淡地指出了事实,“你的尸体和你的怨恨本身都被那家伙处理过了,变成了他在利用的东西。还不去死吗?何必要对这人世有所贪恋。”
“……您说得没错。我是该死。”女人听完他的话,居然冷静了下来,原本模糊地将要化为非人的躯壳,也一下子变回了人形。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道,“可是复仇怎么办?我绝不能忍耐,那个玩弄了我和他的人生的家伙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夏油杰就是在等待着这句话。
“你不会有机会亲手报仇了。”他带着些微的笑意,回答道,“交给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