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中,石无月遇到了很多人,年轻时的好朋友李非烟,面冷心热,嘴上不饶人,手上也不饶人,可心底里还是念着当年那点情分,若不是李非烟打入她体内的“三分绝剑”,李玄都不会相信她。如果李玄都不会相信她,那么就有两种结果。要么把她杀了一了百了,要么让她自生自灭,如此又产生两种后果,要么落在玄女宗萧师姐的手里,重新关押在玉牢中,要么落在牝女宗石师姐的手中,把一身所学全都交出来,然后是死是活还得看别人的脸色。就算是死,也是死得糊里糊涂。
当然,对于那时候的石无月来说,死是很可怕的,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她找不出自己在这个世上留恋的理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有李非烟的帮助,李玄都留下了她,并且让她加入了太平客栈。最开始的时候,石无月并不信任李玄都,认为李玄都也要像冷夫人那样利用她,再加上她疯病发作,于是阳奉阴违,偶尔清醒的时候,也是在暗中打自己的小算盘。后来接触得多了,她发现在这个小小的太平客栈中,没什么恶人,而且除了秦素之外,其余五人在当时都属于落魄之人,算是同病相怜,李玄都虽然有些心机,但也有底限,于是她的态度也慢慢转化,开始渐渐融入到客栈之中,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虽然嘴上还是推三阻四,但还是做了,甚至是远赴金帐草原。
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了宁忆。若论岁数,自然是她大一些,可两人的经历却是极为相似,同样是早年的为情所伤,同样是疯疯癫癫,同病相怜的意味就更重一些。
两人的第一次深入接触是喝酒,最初的时候还是斗酒,可李玄都和秦素等人走了之后,就是单纯的喝酒了,喝了整整一夜,自然不是只喝酒,两人也借着喝酒说了许多,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宁忆说了自己的过去,少时的刻苦读书,青年时一见钟情,后来的大开杀戒。石无月也说了自己的过去,如何遇到宋政,如何与师姐反目,又如何沦为阶下囚,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动情处,时哭时笑,宁忆就是静静听着,既没有不耐烦,也不曾开口嘲讽,只是听着,偶尔递上一坛酒算是安慰。
石无月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袒露了自己的过去,那些并不是谎言,诉说那段过去并不是什么难事,她认为自己已经看开了,但真正诉说的时候,那些事,以及当时她所感受的疼痛,却又是如此真实。石无月没有意料到,讲述那段往事,竟会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影响,她从未主动向其他人提及自己的过往,所以当她在醉酒后向宁忆敞开心扉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心潮澎湃。
最开始的时候,石无月只是以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态在诉说自己的事情,她在等待宁忆的不屑和羞辱,或是其他的什么伤害,不必用言语说出来,一个眼神就足够了。她将这种伤害视为背叛,和宋政一样的背叛。那她就有了理由去继续憎恨,这会让她在疯狂之中产生一种扭曲的愉悦。可宁忆没有,是发自真心的没有。没有人会在一个疯子面前刻意掩饰自己,石无月就不止一次从李玄都的眼神中看到了无奈、恼怒甚至是厌恶,这往往是因为石无月顶撞、忤逆了李玄都,那时候的石无月就像一个以捣乱叛逆为乐的熊孩子,非但不怕,还隐隐盼望着李玄都会对她出手,那她就可以摆脱这种无边无际的“噩梦”,真正地长眠。
宁忆的真诚,让石无月发现自己竟是可以如此安然地信任一个人,她因此而感受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愉悦,同时也让石无月破天荒地对一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只是她将这份好感压在了心底,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同时她开始思考,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或许是她在被关入玉牢后的第一次。偶尔她也开始思考,宁忆想要的是什么,这更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再后来,两人的接触越来越多,直到李玄都让两人一起前往金帐。这一路上变成了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独处,甚至到了金帐王庭之后,为了掩饰身份,两人还扮作一对夫妻,在这段说长不长的时间里,石无月感觉自己从一个疯子变回了一个正常女人,而那时候的石无月已经修炼了李玄都送给她的功法,理智占据上风,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也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可她不知道宁忆想要什么。
她曾经听说过,宁忆之所以做牝女宗的大客卿,就是想要复活曾经的恋人,如果宁忆的想法一直没有改变,那么石无月所想要的就不可能实现。
还有就是,石无月也知道很多人都觉得她不配,宁忆是痴情,没人能说他的不是,可石无月却不一样,她不是澹台云,名不正,言不顺,就是痴情,也无人可痴,只会徒惹别人的笑话。所以萧时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刚刚打开的心扉就仿佛被人刺了一剑,让她逃也似的离开了,甚至不敢回头,哪怕她知道师姐一直都在背后看着自己。
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了,只有这个把她带入玄女宗的师姐,她今天来见师姐,除了化解误会,也是想要得到师姐的一点点支持和鼓励,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可她还是没能如愿。
当她是个疯子的时候,她无所谓别人的目光,可当她想要做石夫人的时候,就不能不在意了。
当宁忆来到石无月的身旁时,石无月正静静地凝望海面。
看到宁忆到来之后,她轻声说道:“你好,宁忆。或许我不该直呼其名,应该称呼你的表字,你好,阁臣。亦或是,继续称呼你宁先生。”
宁忆有些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你的病……还没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