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将军神情紧张,双手微握, 半晌,颤声道:“你恨我么?”
“我为甚么要恨你?”付怀远平静地道, “恨你在我尚在襁褓当中之时,便毅然地离开我赶赴战场?恨你根本没有顾虑我们母子, 便决定放弃汝临城?恨你战死沙场,使得我变成了孤儿,使得母亲变成了寡妇?还是恨你让我们在这汝临城几无立锥之地?”
付怀远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逼得丰将军哑口无言。
付怀远说罢, 转过了身去,抬足便走。
眼见那扇于自己而言, 根本进不得的门将要阖上, 丰将军——付将军低声地道:“是我对你们母子不住。”
付怀远并未对此做任何表态, 而是问道:“你可记得我甫出生时是甚么模样?”
不待付将军作答, 他竟是道:“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你的模样了。我想我母亲应当亦不记得你的模样了罢?“
付将军歉然万分:“你当时还小,自是不记得,但娘子她定然记得。”
付怀远冷笑道:“为何要记得?你有资格被记得么?是,你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但你对于我而言,不是个好父亲,你压根不曾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于母亲而言,不是个好丈夫,你压根不曾护她爱她。你离开之时,并未留下甚么值钱的物件,甚至连银子都未留下一锭——不对,你留下了嗷嗷待哺的我,母亲奶水不足,养不活我,不得不抱着我向正在哺乳的妇人讨奶水喝,当时附近正在哺乳的妇人并不多,只三人,俩人不肯,余下的那妇人每喂我一回奶,便须得母亲予她十文钱,我很能喝奶,一天要喝上十来回,喝不到奶水,便会哭闹不休,母亲为了满足我,只能去做最苦最累的活,你能想象母亲曾做过挑夫么?后来,我满一周岁了,可以改喝米汤了,母亲才不做挑夫。
母亲每每收到你保平安的书信俱会激动得落泪。我尚不知事之时,母亲便日日对我说你是个大英雄,国家需要英雄,因而英雄不可能守着我们母子,我知事之后,便一直盼着你回来,想见识英雄的风采,更想向小伙伴炫耀,但你一直没有回来,我八岁那年,汝临城险些被攻破,你不但没有回来救我们,还阻止丰将军来救我们,我当然清楚我与母亲包括这汝临城的所有百姓都不紧要,你关心的是你的大局,但你可曾考虑过我们?
“汝临城转危为安后,你的书信便断了,在一晴日,母亲收到了你的死讯,母亲哭了一场,又病了一场,病好后,她便带着我与祖父、祖母搬家了。汝临城不大,却也不小,我们从城西搬到城北,又从城北搬到了城南。好不容易,我长大成人,到了能考取功名的年纪了,但我却不幸被人知晓了我乃是你的儿子,以致于连书院都去不了了。我为何会这般倒霉做了你的儿子?我上辈子定是罪孽深重。”
付将军欲要辩解自己并非故意抛弃幼子妻子,欲要辩解自己之所以没有留下财物是因为自己当时不过普通的士兵,实在是捉襟见肘,欲要辩解自己从来都舍不得让他们母子俩受苦,更见不得他们母子俩的性命受到威胁……
但辩解又有何意义?
决定既是他做下的,事情既已发生,便无可更改了。
末了,他只是不断地道:“对不住……”
付怀远却没有再理会他,为免吵醒母亲与祖父母,他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门。
付怀远一走,外头便只余下了云奏、叶长遥以及付将军三人。
付将军又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便回了丰将军府去。
他一躺回床榻,便将身体的掌控权还给了丰将军。
丰将军随即毕恭毕敬地问藏于体内的付将军:“将军可去看望过令公子与令夫人了?”
——他之前已将付怀远及其母亲的住处告知于将军了。
付将军不答,假装自己已然沉睡过去了。
丰将军明白付将军应当已去过了,但结果明显不如人意。
他便道:“让末将在汝临城百姓面前为将军平反可好?将军本就是为了国家才做出了取舍的,反是末将不识大局,只想着要救亲人,使得我军损伤惨重。”
付将军忍不住开口道:“你为我平反有何用?倘若你的亲人死了,你会因为你的亲人是死于大局而原谅做出取舍之人么?谁人会愿意被舍弃?”
丰将军喟叹一声:“那末将便没有甚么能为将军做的了么?”
“你救回了我的魂魄,并让我的魂魄暂时寄居在你体内,对我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必再做更多。”丰将军言罢,又道,“因为我的缘故,你的身体越来越不济了,你还是早些睡罢。”
那厢,云奏与叶长遥亦已回到客栈了。
云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颇为后悔,他适才所为究竟是否做错了?
或许于付将军而言,能立于门口,已足够了。
而于付怀远所言,显然还是不知晓为好。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才勉强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