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温道:“高树会挡了底下的阳光,所以高树下只有灌木生长,养不出良木。”
“是。”李隐舟狭了眼眸,缓缓道,“可高树也蔽着风雨,其深根固住一方土地。”
此话一出,便闻其内厅堂中,嗒一声棋子颤颤落地,咕噜滚下台阶,径直蹦到李隐舟的脚边。
李隐舟俯身捡起那枚白子,眼神不经意地往右一揽,隔了细密一层竹帘,隐约可瞧见两道清瘦的人影执棋对坐。
其中一人,着冠蓄须,姿态端正,显然是张温的父亲张允。
另一道清瘦身影蜷腿侧坐,只能大概看出是个瘦长男子。
一个眨眼的功夫,一道翩然广袖垂在眼前,遮断了这不经意瞥见的一幕。
张温俯首慢慢展开李隐舟的手,将棋子拈回掌中,歉然笑了笑:“家父近年来不闻世事,只专心修道问仙,一应俗事皆是我替之料理,还望先生恕家父怠慢之过。”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世家再怎么倾颓也有旧日的体面在,张温开了这口,李隐舟反不能细问什么了。
他也不打算节外生枝,抽回手擦去指尖沾上的泥污,笑道:“既然少主可以做主,某也就放心了。”
张温搭着眼,温润的眼底闪过一抹笑意:“先生此来,不会是专程和某论这棵树的吧?”
李隐舟铺垫了半晌,不再客气,坦然地颔首:“某想向少主借些药材和半仓粮。”
半仓粮对于张家这样的豪族而言,说不上多,但也绝不算少,要知鲁肃当年富甲一方,也仅存了三仓粮。
张温笑容淡了淡:“先生张口就要半仓粮,未免有些为难温了。天降暴雨,粮仓受损,里头可用的粮食本来就所剩无几,若全匀给了先生,恐怕家中老小皆有怨言。”
李隐舟好歹和陆家交好数年,这些大族的家底在他心里还是有个数的,张温如此推诿倒未必是因为吝啬半仓粮食,只是不敢贸然顶在矛盾前线开这个头。
他也不为难,十分爽快地打了个折:“那五百石呢?”
五百石,不多不少,正是鲁肃这种等级的高阶武官小半年该得的俸禄,比起半仓又不足十中之一。
若说五百石都拿不出来,未免折煞了世家的脸面。
张温刚点一点头,忽觉出哪里不对劲——他什么时候答应了李先生要借粮?
可对方那感激的笑容已经摆了出来,再翻脸否认刚才的点头,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五百石,以私交为由借出去似乎也不为过。
他忖度片刻,对上那双狡黠又明润的眼,泛起无奈的笑:“李先生可要记得还我。”
……
屋内,一局终了,白子又胜。
张允将满盘落子一推,无奈大笑一声:“老夫输了!”
他的目光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转向庭中,见那原本参天的树折了半截,不由叹气:“依你看,这李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对坐的客人抬手将棋子一粒一粒捡回棋笥中,淡淡道:“他是想告诉您和少主,孙氏手腕固然毒辣,可如今其坐断江东,世家不得不仰之鼻息。如今远有北原曹操不定何时卷土重来,近有蜀中诸雄虎视眈眈,孙家是世家心头的一根刺,却也是挡箭牌。您若不出手相帮,日后殃及池鱼,再想保全就没有机会了。”
唇亡齿寒,如是而已。
张允不由扼腕深叹:“若似以往陆康公在时,岂容此等宵小放肆?而今顾雍顾公领衔会稽,陆伯言远在海昌,这两家不开金口,我们余下诸家皆无其当日权柄,不能轻易开这个头啊。”
说到底,世家已经被孙氏暗中清剿过一回,破裂的信任很难修复,尤其是他们这些原本未曾妄动的世家,也受到无妄之灾,实打实被牵累下去,颓丧至今。
如今天灾当头,或许是重修旧好的时候了。
那客人盖上棋笥的盖,反将最后那枚张温捡回来的棋子掂在掌心仔细把玩着,许久,方道:“李先生和陆顾二家少主交好,他既先来疏通,张公可以早做决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