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落在眼前的地图上,从容不迫分析着:“吴已占据了大半长江防线,他们以水师见长,我军当避其优势,尽量避免水上遭遇。三峡地势险要水流湍急,对方难以伏击,不如从此切口大军直进……”
诸葛亮平静分析的同时,刘备低垂的视线透过斜挂的冕旒,沉沉看向这位伴随自己十数年的军师脸上。
和衰老的自己不同,刚过四十的诸葛亮尽管瘦削,但仍显得清癯,平和的眉眼在灯火辉映下难免显出细细的皱纹,可放在丞相这个职位上,又显得很是年轻了些。
想起请他出茅庐的那一年,诸葛才二十来岁。
和已阅尽沧桑的自己相比,他在岁月上实在富余太多。
这一不大起眼的差异经过了十余年南征北战的创业,在这一刻竟清晰得令人后怕。
视野的余睱中,那明晃晃的烛炬已烧至尽头,垂下累累红泪,堆积在擎灯的朱雀青铜盘上。傅安的身影刚好出现在灯后模糊的光束中,毕恭毕敬地等着帝王的通传。
刘备深阖了双目,掐一掐泛红的眉心:“办妥了?”
诸葛亮轻而平和的声音顿时停住。
傅安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所见老老实实地回报上去,只略过李隐舟的有心提点不讲,粗粗描述了一番诸葛乔起死回生、自己未敢妄自动手的事情。
末了,小心翼翼地抬着眼眸:“陛下,诸葛乔已不复病重,这殉葬一事……”
刘备额间的手指一停,深闭的眼帘微张开,一双通红至极的眼中霎时映出森冷的光,在这瞬间显得极为阴沉。
于此同时,急电一闪,傅安只以为自己看岔了,又忐忑地将头埋下,静静等着刘备的旨意。
不成器的废物!
刘备不由以目光冷冷揣出这年轻的小将心头所想,无非是害怕来日旧事重提,这桩冤案就落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兵都到了对方殿前,只消灭口干净,谁可分清诸葛乔究竟是病死还是遇害?如今竟向他要起了旨意,难不成这竟是要把脏水泼回自己这个皇帝了!
可知自古为人鹰犬者,爪下少不了沾些血泥,否则凭什么从一众人才中独得一份恩宠?就这样畏手畏脚的怕事之徒,和他父亲一样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庸才罢了!
难不成他身旁就这样乏人可用了?
一瞬的急电从脸上撤下之后,明亮的烛火重新盖上刺痛的眼膜,一派柔暖的视野中,诸葛亮孤寂的身影安静立在案前,片刻未曾置喙。
刘备有些疲倦地勾起唇角。
是了,他这位军师素是运筹帷幄、无往不利,最懂得他的心思。即便是事关其唯一养子的生死,在国家大事面前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私心。
太上忘情,莫过于此。
可普天之下当真有如此圣贤,不为己,不为亲,兢兢业业这半生,不意汲营,只为酬三顾之恩?
他将怒火泼向诸葛乔的时候,未尝不是有意在考验自己的丞相、军师,可真当对方如其所愿舍小顾大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安心,反生出一种更深的隔阂与畏惧——
待他百年以后,诸葛亮会是下一个周郎,还是曹公呢?
“陛下……”见他片刻不言不语,傅安又轻轻地昂起了头,低声提醒他快做决断。
却见刘备眼中情绪慢慢消退下去,只似累极了般道:“伯松眼下是什么情形了?”
傅安心头一跳,委实也没想到刘备要细问诸葛乔的病情,而方才他被李隐舟一席话提醒得冷汗涔涔,压根没顾得上亲自看一眼病榻上的情形,被这样兜头一问,反支吾着说不出话了。
刘备似料到他的反应,也只冷笑一声,将目光转向了静立不语的诸葛亮,叹道:“伯松毕竟在军师膝下多年,还是你去亲自看一眼吧。”
傅安听得这话,隐约察觉到君臣之间古怪的气氛,却也不敢置喙什么,只退至一旁等着丞相的回答。
诸葛亮从满盘布局的地图中抽回视线,只道:“是。”
……
经一来一回地折腾,天也大亮了,漏了一夜的大雨此刻淅沥缓了下来,顺着圆钝的屋檐上淌下,滑过视野,溅起一地濛濛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