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穗花听得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它们虽因立下大功而来之前就被俄耳浦斯忘乎所以地赞美过一番,这群傲慢得几乎目空一切的冥府生灵却半点不领情,仗着只有那位尊贵的殿下能听懂它们的话语,在他们你侬我侬之际大肆嘲讽,不仅诋毁欧律狄刻的唇为‘艳俗得堪比掉进血盆的猪油冻’,还把圆浑胸乳比做‘旅人垂于腰际的破水囊’,就连俄耳浦斯都难逃一劫,被讽刺‘他就是靠那根小得可怜的细竹梗发起进攻的吗’‘独木舟驶入了汪洋大海’。
这对苦难夫妻对此一无所知,在热情满满的敦伦后,羞涩的红重返欧律狄刻香汗淋漓的脖颈。她撩起长卷如海藻的头发,与丈夫坐起身来,一边沉浸在偎依的喜悦中,一边温柔地注视着在微风里徐徐舞动的金穗花,这象征死亡与寂静的晦涩灰色竟也被染上了安宁:“快看,慵懒的歌者,它们是多么安祥美丽呵,似是在憧憬爱的脸庞。为何不再用能感动草木顽石的悠扬旋律伴随一曲讴歌,颂扬为你我重逢付出良多的它们,也莫将宝贵的诗情浪费?”
金穗花们集体打了个寒颤。
俄耳浦斯很意犹未尽地在她耳畔亲吻了下,扶她站起:“无需为至美添辉,无须为至德谱曲,毋用为至纯画衣。完好无损的衣裳不需要修修补补,镂句雕章绘不完广宇浩瀚,真要论披美戴誉的神祗,唯有那位被绿色生灵们仰慕倾心,表里如一地美奂无伦,却从不沾沾自喜的阿多尼斯可为自然的毕生杰作。”
金穗花们总算从铺天盖地的恶心里缓过劲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话,着实松了口大气,暗暗点头。
对这陌生的名字和丈夫慎重对待得堪称敬仰的态度,欧律狄刻颇感好奇,她清楚他侍奉的是酒与欢宴之神狄俄尼索斯,便先入为主地误认他是托了酒神的庇荫,顿时仰着头重复了次:“阿多尼斯?”
“忠实的友人是可羡的宝贵财富,每当危机迫在眉睫时,他总会出手相助。”俄耳浦斯笑容灿烂,揽着她的腰:“我愿在途中为你细说,但现在是时候启程了。去求见统治此地的威严可畏的陛下,恳请他放任我们回归人间。”
缪斯女神钟爱的子嗣自是美化故事的好手,在短短的路途中,俄耳浦斯暂且放下对阿多尼斯的担忧,将这段经历描述得绘声绘色、妙趣横生,成功将惧于求见冥王而郁郁寡欢的爱妻逗得笑逐颜开。
在没有明暗交替、宽广而死寂的冥土上漫步的他们,跟诸多有形无质、目光空洞的幽魂擦肩而过,在心含戚戚的同时,也不由得庆幸寻回了挚爱的自己不会成为其中一员。
一路上他们竟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任何植物的阻拦:牡荆似通人性般落落大方地往上伸展,替衣衫褴褛的两人放了行;叶片锋利的草儿甘心弯下身躯,供他们伤痕累累的脚掌踩踏;河边的怪柳将垂髫收回,免得拦住他们的前路……
欧律狄刻走路微跛,因她的死是腿上被淬毒的尖牙所刻下的深印造成的,在亲眼见到这一幕后,她讶然地眨了眨眼睛,感叹:“哦天哪,这简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俄耳浦斯则在起初的诧异后,瞬间明白了会是谁的下令才有这等奇效,能让冷漠倨傲的植物们满心乐意地服从,除去那位神情冷淡,气息却比玫瑰释放的芳露更宜人的植物神外,再不会有这么心思细腻柔软,又真挚善良的了:“这定是阿多尼斯殿下的恩典。他的叮咛叫披着绿袄的追随者俯心悦诚服,飞禽走兽也俯首帖耳。这是他的翩翩风度,也是他的光辉美德。”
他并不知这只是个美丽的误会,植物神尚且自顾不暇,又怎能目光雪亮地洞悉未来的神秘面纱下的奥妙真容。它们之所以会捏起鼻子默契地给为其放行,主要是为了打发他们速速得到结果远离此地,免得又去不识趣地烦扰俊美可亲的阿多尼斯。
心怀感激的夫妇继续走着,乐者娴熟地抚着精巧的七弦琴,哀婉的旋律回荡在无尽的混沌中,叫浑浑噩噩的善者忆起前生种种,心如刀绞,泪如雨下;连生前无恶不作的罪人也心生怆然,被悔意蚕食;持着芦笙的宁芙自愧不如,甚至也陶醉其中,便沉默地退去,不来阻挠。
有惊无险地绕过审判的真理田园,呈现在眼前的是两条路,一条通往可怖的深渊绝境,一条则通往远离哀痛的极乐之所,他们做出的选择却是位于中间的恢宏殿所,那是万年不变的冥王居处。
“统治死之国度的尊贵陛下,请原谅我们的鲁莽——”
俄耳浦斯与浑身抖若筛糠的欧律狄刻一起跪下,手里仍抱着他珍视的琴,正犹豫着在诉求时是否要用乐声相和来博得同情时,一股熟悉的淡淡馨香像坠入浓稠墨汁中的一团白絮般鲜明清晰,钻入了他的鼻腔,他心里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慢慢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