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诚动人也伤人

剑来 天蚕土豆 5942 字 2022-11-10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要我揭下面皮,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郑大风也是个混不吝的,惊讶道:“这也能看穿?”

一尊青烟凝聚而成的阴神,出现在两人对面的墙角光线阴暗处,冷笑道:“郑大风现在一脑子浆糊,想不明白护道人和传道人到底是什么,就托范家花重金找人算了一卦,卦象为大火之中取得栗,上上大吉。所以想着让你身陷险境,到时候他大打出手,再由我护送你离开老龙城,在这期间,他说不定能够搞清楚所谓的两个身份,万一还能顺势破开八境武道瓶颈,刚好符合卦象所言。”

陈平安转头看着脸不红心不跳的郑大风,“五文钱,先欠着,你现在就算想还,我也不回收。”

郑大风无所谓道:“五文钱,算得了什么,随便你。”

陈平安冷笑道:“郑大风,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杨老头的规矩?先前我故意提了一嘴的,之后你说了武学和练剑一事,我看你所说不假,才顺水推舟,把这笔账两清了!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要我送信之人,是杨老头,要你欠钱之人,也还是杨老头吧?现在是不是悔青肠子了?”

别好养剑葫,站起身,将那只空碟子放在板凳上,陈平安对那尊阴神拱手抱拳,“虽然不知道你为何愿意道破真相,可能归根结底,还是杨老头的意思,但我还是要感谢你!”

阴神点点头。

陈平安大步离去。

郑大风确实如少年所说,的的确确,悔青了肠子。

郑大风冷冷望向那尊极有可能坏了自己大吉卦象的阴神,“是你的意思,还是老头子的意思?你最好说清楚!”

阴神淡然道:“你猜?”

郑大风哈哈一笑,瞬间变得云淡风轻,“你从来不会擅自行事,多半是老头子的意思了。”

阴神讥笑道:“一个八境巅峰的纯粹武夫,神君之徒,竟然跑去相信所谓的卦象,你难道不知道哪怕范家没有动手脚,可之于世间任何人都是上上大吉,对你郑大风,会不会就是乾坤颠倒,货真价实的大凶之兆?”

郑大风神情凝重起来,抬头望向那尊阴神,点头道:“受教了。”

阴神对此不以为然,“既然神君愿意让你独掌一方,那你就别自作聪明,老老实实做事就是了。”

郑大风挥挥手道:“给那少年摆了一道,又给你教训了一通,我烦得很,得离开巷子透口气。”

阴神消逝。

郑大风突然问道:“孙氏祖宅的异象,是不是陈平安破境引起的?”

阴神的冰凉嗓音从墙角阴影中渗出,“应该是。”

郑大风腋下夹书,拎着板凳和瓜子来到街巷口,再次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看美人。

一位身材高大、穿着普通的威严男子,缓缓走来,他身后是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轻女子,姗姗而来。

男人走到郑大风身边,年轻女子站在男人身后,对那个坐在板凳上用书扇风的药铺掌柜,她充满了好奇。

男人微笑道:“老龙城孙嘉树的面子,就只值一张遮遮掩掩的面皮。郑掌柜,看得很准。”

郑大风转头瞥了眼男人,“苻畦,你连老龙袍都没有穿,看来不是来下逐客令的。”

男人笑着伸手指了指身后,“我穿不穿老龙袍,在老龙城都无所谓,带着她来,才是真正诚意所在。”

既是示威,又是示弱。

示威是说在老龙城,苻畦不用亲自出手,就能够驱赶你郑大风。

示弱则是身为老龙城城主的苻畦,愿意投其所好,带上一位双腿很长的女子,来到郑大掌柜眼前。

郑大风狠狠剐了几眼女子的美腿,这才转过头,继续对着大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苻畦你口气这么大,怎么不一口气把云海吸进肚子里?”

苻畦脸色难堪,然后伸手握住了悬挂腰间的一枚玉佩,这才脸色平缓下来。

女子战战兢兢,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父亲如此明显的怒意。

郑大风冷笑道:“同样是生意人,你也配跟我比?”

苻畦一笑置之,“既然郑掌柜现在心情不好,那么有些事情,苻畦稍后再提。”

郑大风现在心情何止是不好,简直就是不好到了极点。

五文钱!

就只是市井百姓经常过手的五文钱,却是好像压在他郑大风心头的五座大山!费尽心机,小心应对,好不容易成功骗取那少年亲口答应,不收取这笔账。郑大风其实在少年开口问出那三个问题之后,以及那句看似无心之言的“杨老头从不欠人”,郑大风就已经心知肚明,不用奢望泥瓶巷少年跟自己讨要最普通的五文钱了,这个泥瓶巷小兔崽子鬼精鬼精的,不好糊弄!

郑大风气得不行,使劲扇动书籍,“难怪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家伙,小小年纪,城府深重,哪里像个少年?”

郑大风突然停下埋怨,颓然无力道:“若是寻常少年,哪里活得到今天。”

这个汉子长吁短叹,开始心烦意乱地翻动书籍,书页哗啦啦响动,一个字也没看进去,自言自语道:“难道真给那阴物一语中的,我真是自作聪明?”

翻到了书籍一页,正是《精诚篇》,还是一些个烂大街的典故串在一起,大杂烩,然后末尾再装模作样添上几句大道理,简直就是稀里糊涂。在郑大风这种真正学问深远的人看来,若是将文章拆分开来,如同这位女子的眉眼俊秀,那位女子的粉腮醉人,其她一位美人的樱桃小嘴,处处是迷人的风景,可一旦胡乱拼凑在一起,反而不美,整体丑得不堪入目。

郑大风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正是《精诚篇》的最后一点尾巴。

还是些大到无边无际的空泛道理。

“相传古之赤子之心者,往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故而正心诚意,是儒家君子的立身之本。”

“又有道家圣人言,不精不诚,不能动人。真者,精诚之至也。这即是天下道教“真人”头衔的来历。”

郑大风很快翻过,下一篇《忠孝篇》,又被迅速翻过,从头翻到尾,啪一下合上书籍,又开始当做扇子扇动清风。

这个汉子,仿佛是将书中的圣人教诲,当做了耳边风。

他最后认命一般,“既然老头子说我这辈子无望第九境,那我还强求个什么?都求了这么多年了,难怪老头子说我机关算尽太聪明,也就只剩下聪明了,光是跟李二就打了多少次架?宋长镜不过是跟师兄打了一架,就破境了,我其实一开始就明白的,求不来的,只是偷偷摸摸心存侥幸罢了。哈哈,如今在这老龙城每天看看美人儿,就在八境等死好了……”

郑大风闭上眼睛,不再偷窥女子身段的汉子,这一刻有些神色落寞。

一位身材堪称“雄武”的年轻女子,脸上涂满了脂粉,穿得花枝招展,她那大脸盘子就能够镇宅辟邪,当她停下脚步,看到汉子这般模样后,觉得有些心疼,心想多半是想要与自己告白,又不好意思,不然自己就不再淑女矜持了,先开口说了,省得自己情郎难为情?

只是她刚咳嗽一声,想要润润嗓子。

那汉子就已经猛然睁眼,拎着板凳就跑回巷子。

她叹息一声,摸着自己的脸颊,自怨自艾起来,要怪就怪自己的姿容,还是这般动人,倾国倾城。

她猛然惊觉,哎呦一声,原来脸上脂粉给手指搓了下来,她赶紧使劲抹回去。

————

苻畦没有以神通带着女儿返回符城,而是就这么悠闲逛街回去,身后一驾马车缓缓跟随。

女子叫苻春花,是苻畦的长女,与苻畦长子苻东海,都是有望接过家主之位的继承人之一。

既然是家主或者说那件老龙袍的继承人,那么必然是天资极好的年轻人,苻畦看似中年,实则已是四百岁高龄,十境修为,虽然比不上风雷园李抟景的那些名头,“宝瓶洲最强十境修士”、“上五境之下第一人”,可是身穿老龙袍,加上家族坐拥四件半仙兵,苻畦完全有资格被视为一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

苻春花也已将近三百岁,与兄长苻东海都是成名已久的金丹境,而且擅长搏杀,各自护送一艘渡船去往倒悬山百余年,历练丰富,遭遇深海大妖,生死一线的险境,早已不是一两次了。关键是苻家子弟跻身金丹境,就意味着能够驾驭半仙兵,所以宝瓶洲一直流传这个说法,苻家练气士的真实境界,需要往上提高半个境界才准确。

苻春花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爹,为什么带我来见此人,而不是南华?”

苻畦笑道:“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是为了表示苻家诚意,这位郑掌柜,喜好长腿美人。谍报上,一清二楚。”

女子显然不信这套说辞。

哪怕她是有望继承家主之位的候选人,但是她也好,兄长苻东海以及弟弟苻南华也罢,都知道一点,他们苦心经营的人脉关系,远远不足以知晓宝瓶洲山顶的真正风景,而且身处父亲苻畦羽翼庇护之下,既是乘凉,也是拘束,他们往往不敢太过越界,以免遭受苻畦的猜忌。

老龙城苻家,看似人人自由散漫,但那些只是无望染指老龙袍的家族废物,早就死心了,也被排斥在家族决策圈之外,事实上,苻家的规矩森严,其实半点不比帝王之家逊色。

最近百年,苻东海负责北俱芦洲的关系经营,她苻春花则负责东南那个大洲的秘密谋划,而原本寂寂无闻、碌碌无为的苻南华,直到那次出人意料地被选中去往骊珠洞天,之后才迅猛崛起,家族倾斜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给她这个弟弟,显而易见,家主苻畦对她和苻东海这一百年的生意,并不满意。

苻春花知道已经问不出结果,就换了一个话题,“要不要我去提醒一声孙嘉树?”

苻畦笑道:“孙嘉树?人家哪怕境界不如你,可好歹是孙家的一家之主,你一个金丹境练气士,凭什么敲打他?他家祖宅可还有一位元婴境的孙氏老祖,另外那位有希望跻身元婴的金丹练气士,你哥哥辛苦拉拢了几十年,至今才有所松动,苻家若是这个时候敲打孙嘉树,你觉得那名金丹境,还有脸面离开孙氏祖宅来到咱们苻家吗?”

苻春花脸色惨白,生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