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剑来 天蚕土豆 5891 字 2022-11-10

十数国江湖,为何已经两百年不曾出现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后一位,可是被自己师妹和叶酣当年联手斩杀的。

如今那些个在世俗王朝耀武扬威的六境武夫,所谓的武学大宗师,这个剑术第一人那个拳法第一人的,哪个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将死之人?

范巍然转头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晏清,微微一笑,师妹当年不知为何必须要杀死那个金身境武夫,自己却是一清二楚。毕竟这桩天大的机密,便是宝峒仙境和黄钺城,历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晓。至于其余山头,根本就没机会和资格去觐见那位仙人。

至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外乡剑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那城隍庙内是最好,这都算便宜你这家伙了,不然受了重伤再被我范巍然擒获,相较于宝峒仙境祖师堂的独门秘传,他殷侯的苍筠湖点水灯算什么阴毒术法。

宝峒仙境以及各个附庸门派修士,大方向一致,都是火速赶往苍筠湖,但是无法御风远游的,就只能靠两条腿在地上飞掠了,最不济的,更是只能骑马出城。

范巍然御风离开随驾城后,突然问道:“鬼斧宫那帮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没随我们一起出城?”

老妪身边,一位以郡城现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隐于野的自家晚辈修士,恭声道:“回禀老祖,在一座客栈得了我的消息后,不知为何他们没有立即动身,推说需要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我不敢继续逗留,便先离开了,最后发现他们一行人,往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随驾城,暂时不知会不会去往苍筠湖与我们汇合。”

范巍然怒气横生,满脸煞气,又问道:“那个名叫杜俞的家伙呢?可曾见到?”

老修士说道:“在那客栈一并见到了,果真如传言那般,嬉皮笑脸没个正行,不成气候的东西。”

那晚苍筠湖那边的动静是大,但是随驾城这边没有修士胆敢靠近观战,到了苍筠湖湖君这个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边拍手叫好,厮杀双方可没谁会领情,随手一袖子,一巴掌就灰飞烟灭了。何况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门门神仙术法可不长眼睛,自己去鬼门关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为何单独询问此人?”

范巍然脸色阴沉,没有道破天机,只是冷笑道:“回头再找这王八蛋算账!”

前提当然是那个姓陈的外乡剑仙,死了,或者在随驾城掉了大半条命。

晏清御风之时,回望一眼随驾城的模糊轮廓。

依稀可见,有一道金色符箓炸开了天劫云海底部。

晏清心中幽幽叹息。

那么会算计人心的一位年轻剑仙,竟是个傻子。

比苍筠湖距离随驾城更远的黑釉山之巅,一座略显粗糙的山顶观景亭内,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中年人,衣着朴素如市井殷实门户的男子,身上挂饰唯有腰间悬挂着的那枚玉牌。

男子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玉牌上边的篆文,心事重重。

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摘下了那支泛黄竹笛,正以一块仙家织造的珍稀绸缎,轻轻擦拭这件心爱法器。

中年人只是眺望随驾城那边,无比厚重的黑云缓缓向下,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间,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云海的顶端。

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啧啧笑道:“天地无故接壤,这就是人间大劫。城主,这天劫落地后,这座黑釉山的山水大阵,我看是保不住了。还是那范婆姨精打细算,跟苍筠湖殷侯勾搭上了,这件事上,可比咱们只能选择黑釉山,自己花钱打造阵法,要占了先机。”

白发老翁不断捶腿,苦兮兮道:“真不知道那个外乡剑仙到底想的啥,就算是想要从咱们和宝峒仙境双方虎口夺食,可你好歹等到异宝现世不是?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爷,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他娘的到底图个啥?城主,我这人脑子不灵光,你来说道说道?遇上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瞧见倾国倾城又烫嘴的美人儿,都要心痒。”

站在亭中的男子,正是黄钺城城主叶酣。

叶酣说道:“一位外乡剑仙一头撞进来搅局,其实棋局还是那盘棋局,形势变化不大,此人修为带来的意外,都会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我担心的,不是此人,也不是宝峒仙境和范巍然,而是几个同样是外乡人身份的,比起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剑仙,要鬼鬼祟祟多了,暂时我只知道银屏国那个狐媚子,属于其中之一。”

白发老翁一听到那狐魅,立即来了兴致,“流水的银屏国皇帝,铁打的皇后娘娘。哈哈,真是好玩,原来也是来自外乡的,我就说嘛,咱们这十数国风土,可养不出一头五条尾巴的天狐。”

叶酣摇头道:“她藏得深,其实是一位六条尾巴的金丹境狐魅。这个消息,是黄钺城用一位龙门境修士的性命换来的。”

白发老翁咋舌道:“那我以后可得见着了她就绕着走。他娘的,金丹境!岂不是与城主你一般无二了?!”

何露只是擦拭竹笛,对于这些已算山上头等大事的机密,并不感兴趣。

叶酣摇头道:“同境修士,也有天壤之别。狐魅蛊惑凡夫俗子,自然得天独厚,可要说上阵厮杀,狐精一直不擅长,我不觉得她就能胜过范巍然。不过既然是从外乡来的,肯定有一两件特殊法器傍身,我与范巍然对之捉对厮杀,胜算不会太大,将其成功打杀,更不做奢望。”

叶酣转头笑道:“如果有机会的话,外乡人一直背着的那把剑,如果真是一件法宝,我事后可以争取一下,看看能否以物易物,赠送给你。”

白发老翁一头雾水,“城主,怎么个以物易物?还有,在这里,你老人家还需要争取什么?”

叶酣摇摇头,“不该问的就别问。”

听到黄钺城城主的承诺后,何露眼睛一亮,骤然之间,当俊美少年眼角余光瞥了眼随驾城方向,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灯芯,愈发明亮。

叶酣摇摇头,“别想了。莫说是你,就连我都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叶酣神色凝重起来,以心湖涟漪言语道:“何露,大战在即,必须提醒你几句,虽说你资质和福缘都比晏清稍好一筹,得以随我去仙府觐见仙人,虽说仙人自己并未露面,只是让人接待你我二人,已算殊荣,你这就等于已经走到了晏清之前。可这山上修行,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一境之差,双方无异于云泥,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仗着那位仙人撑腰,都敢对我呼喝不敬。那件异宝,已经与你泄露过根脚,是一件先天剑胚,世间剑胚,分人也分物,前者打娘胎起就决定了是否能够成为万中无一的剑仙,后来更是奇妙,可以让一名并非剑胚的练气士成为剑仙。这等千载难逢的异宝,我叶酣就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抢到了手上,赠送给你,你扪心自问,你何露接得下,守得住?”

何露别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随驾城外北方一座山头上。

已经披挂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庙那边。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

为何那位最会算计得失和人心的前辈,要如此冲动。

几万、十数万条凡夫俗子的性命,怎么跟前辈你一位剑仙的修为、性命,相提并论?!

这句大逆不道的言语,就算是那位前辈现在站在自己眼前,他杜俞也敢大声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个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笼中,他杜俞都要问上一问。

这一天夜幕中。

云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苍筠湖龙宫与黑釉山凉亭两处的修士,在范巍然和叶酣分别付出代价,能够以掌观山河的神通,得以看到最后一幕,其余所有鸟兽散去的山上练气士,看到的东西,还不如随驾城内那些注定一辈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

可哪怕是范巍然与身边晏清,叶酣和身旁的何露,也只能够看到在离地百丈、距云百丈的狭窄天地间。

有一位青衫客御剑,出拳不停而已。

在云海依旧缓缓下沉至距离随驾城百丈之后。

范巍然和叶酣几乎同时撤去了神通,皆脸色微白。

最后一幕,是一道金色剑光从人间起,仿佛从南向北,瞬间划开了整座云海。

在那之后,一郡之地,唯有雷鸣之声,剑光萦绕云海中,夹杂有稍纵即逝的一阵阵符箓宝光。

当天地终于归于寂静,笼罩整座随驾城的云海缓缓消散。

在随驾城城中那座官府牢狱之中,有一抹漆黑远胜夜幕的古怪剑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条极其纤长的冲天黑线,然后飞掠离去。

黑釉山凉亭中的叶酣,和苍筠湖龙宫中的范巍然又是心有灵犀,同时发号施令,准备争夺那件终于出世的异宝。

数以千百计的各方谱牒仙师,试图捡漏的野修,依附练气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追逐那道黑线。

然后黑线在飞掠出百余里后,蓦然被一只小猴儿吞入腹中,被一位老者将其藏在袖中,开始逃遁。

一场追杀和乱战,就此拉开序幕。

唯有一位不起眼的鬼斧宫修士,飞奔向随驾城。

只见整座随驾城,连同城墙在内,所有高过七丈的建筑,都已经像是被一刀削平。

这位披挂雪白甲胄的男子掠上城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立即入城,沿着城头走了一圈,视野所及,城隍庙那边好像已经沦为一片废墟,许多富贵门户的高楼倾塌在地,随驾城内,吵吵闹闹,夹杂着无数喊声哭声,此起彼伏,几乎家家户户都点了灯,大概随驾城从建城第一天起,就没有哪个夜晚,无论穷富人家都不约而同地点灯照明,能够如此亮如白昼。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风而游,收起了甘露甲,将甲丸收入袖中,这才偷偷跃下墙头,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拣选那些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那座城隍庙。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妇人忙着安抚,青壮汉子骂骂咧咧,老人们多在家中念经拜佛,有木鱼的敲木鱼,一些个胆大的地痞流氓,探头探脑,想要找些机会发横财。

富贵人家开始张贴那些从祠庙道观重金请来的符箓,不管是什么,都贴上再说。

到了城隍庙外边的大街,杜俞一冲而入,只看到一个血肉模糊、浑身不见一块好肉的……人,双手拄剑,站在原地。

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长剑,狠狠摇头后,接连给了自己几个大耳光,然后双手合十,眼神坚毅,轻声道:“前辈,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背你去往一处僻静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杜俞等了片刻,“既然前辈不说话,就当是答应了啊?!”

最终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剑之前。

正要蹲下身,将前辈背在身后。

杜俞却没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胆子的一幕。

那个都已经不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前辈,缓缓转头些许,手指微动。

天幕高处,一位御风而停的外乡修士,犹豫了一下,就此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