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剑来 天蚕土豆 5614 字 2022-11-10

魏檗突然笑了起来,“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后,你家少爷的那位学生,原先七八分气力,会变得卯足了劲,愿意花十二分精力来应付我们了。”

朱敛点点头,“崔东山此人,我们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对于崔东山,朱敛还是十分忌惮。

因为双方算是一路人。

朱敛绝不会因为崔东山与陈平安的那份复杂关系,而有半点掉以轻心。

再就是郑大风那边说了,近期将会有一位精通福地运转规矩的人物,莅临落魄山。

这也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谷雨钱没有多出一颗,但是此人每多说一份福地内幕,本就等于为落魄山节省一笔谷雨钱。

先前孙嘉树亲自登山。

极有诚意。

老龙城孙家愿意拿出三百颗谷雨钱,只定期收取利息,莲藕福地的未来收益,他孙嘉树和家族不用任何分成。

范家同样会拿出三百颗,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个名叫范二的年轻人,会作为借钱人。

不过两家还有许多各自不同的详细诉求,例如孙嘉树提出一条,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内,必须为孙家提供一位挂名供奉,远游境武夫,或是元婴修士,皆可。为孙家在遭遇劫难之际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废。再就是孙家打算开辟出一条渡船航线,从南端老龙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骊京畿之地的长春宫作为终点,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帮忙在大骊朝廷那边稍稍打点关系。

哪怕加上这些需要双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条件,这次孙嘉树借钱,只收取利息,虽说保证可以让老龙城孙家旱涝保收。

但是如今宝瓶洲属于天翻地覆的格局,蕴含着无数的生财机遇,孙家几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绝对不属于最佳选择。真正的生意经,应该是让钱生脚,与其余几大家族那样,落在观湖书院以南、老龙城以北的广袤地带,利滚利,钱生钱。按照如今逐渐明朗的形势,孙氏不但同样稳赚不赔,还可以与大骊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骊吞并一洲,这种隐性的付出,就会帮着后世孙氏子孙拓宽财路。

朱敛突然说道:“包袱斋那边的铺子开张后,不出意外的话,大骊新帝会主动给你送来一笔金精铜钱,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云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让年轻皇帝多想,聪明人一闲下来,就喜欢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过事先说好,关系归关系,买卖归买卖,还是我们落魄山与你披云山低价购买。”

魏檗笑道:“当然。”

然后补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价’两个字,就更好了。”

魏檗从隆重举办第二场夜游宴,到牛角山开设自家包袱斋,除了挣点昧良心的神仙钱之外,其实……还有再挣一笔昧良心金精铜钱的用意。

既然北岳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钱来帮助破境了,大骊朝廷岂会坐视不理?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大骊新帝,比宝瓶洲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够顺利跻身上五境!动静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圆千里祥瑞齐出的天大气象。这意味着什么?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庆贺!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岳山神。

可魏檗又是大骊龙兴之地的山岳神祇,属于重中之重的存在,因为大骊京城就在魏檗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

那么如何巧妙拉拢“前朝旧臣”魏檗,很容易成为大骊新帝的一块心病,久而久之,双方若无沟通,就会变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么就需要魏檗和披云山,给一个台阶,让大骊朝廷可以顺势走下来,还要走得舒服,不生硬。

所以当初朱敛和郑大风提及此事,为何魏檗稍作犹豫便答应下来?

因为当时小院在座三人,一个比一个会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犹豫了一下,“就不问我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况?”

朱敛摆摆手,“不用告诉我。可以说的,我们三人早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方便说的,我们三人之间也无需谁问谁答,毫无意义的事情。”

魏檗举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敛赶紧勾肩搭背,双手举起茶杯,笑容谄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饮尽杯中茶后,魏檗笑道:“可惜大风兄弟没在。”

朱敛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做人这一块,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没有异议。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这个便宜是白占朱敛的。

从这老厨子身上占点便宜,下棋也好,做买卖也罢,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搅你做宵夜了。”

朱敛点了点头,叹息一声,“一开始的时候,我是硬气的,这会儿我有些心虚了,以后我家少爷返回落魄山,我估摸着需要去你那边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灾乐祸,一闪而逝。

朱敛起身去开门。

那边有个双臂颓然下垂的黑炭丫头,在用脑袋敲门。

应该是她没喊醒那位骑龙巷右护法的缘故。

朱敛开了门,裴钱摇摇晃晃跨过门槛,颤声道:“老厨子,我睡不着,与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敛关了门,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

裴钱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开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么睡不着,是硬生生疼醒的,是无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以前说什么被褥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敌,这会儿不就应验了?轻飘飘的被褥,盖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敛问道:“不饿?吃顿宵夜?快得很。”

裴钱摇摇头,病恹恹道:“么得胃口。”

朱敛又问,“有心事?”

裴钱嗯了一声,却也不开口。

朱敛问道:“是欠债越来越多,心烦意乱?”

裴钱点头,闷闷道:“老头儿说我还有几天才能破三境,到时候就勉强可以有一段光阴来抄书了,不过也没几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脚不利索,烦死个人。”

朱敛只是听黑炭小丫头说话,他不插嘴。

裴钱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那只大玉盘,“以前吧,在骑龙巷那边总想着哪天嗖一下,师父就回家了,这会儿我又想着师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给师父知道我那么多天没抄书了……一生气一发火就把我赶出师门了,咋办?”

小丫头皱着脸,噘着嘴,眼眶里泪花盈盈,委屈道:“师父又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刚离开藕花福地那会儿,在桐叶洲一个叫大泉王朝的地儿,就不要过我一次的。老厨子你想啊,师父是什么人,草鞋穿破烂了,都会留下来的,怎么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会儿,我还不懂事,师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现在我懂事了,如果师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会要我了。”

朱敛轻声问道:“是怕这个?所以一直不敢长大?”

裴钱艰难抬起手肘,抹了把脸,“怎么能不怕嘛。长大有什么好的嘛。”

其实关于抄书一事,朱敛对裴钱有过解释,她肯定是听进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钱没办法说出口的,死死压在她心底的。

朱敛大致猜得出来,却没有说破。

当年陈平安曾经对裴钱亲口说过,他真正想要带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个曹晴朗。

那会儿,陈平安对于性情在另外一个极端的裴钱,别说喜欢,讨厌都有,而且在她这边,并无掩饰。

所谓的成长,在朱敛看来,不过就是更多的权衡利弊。

裴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权衡利弊,恰恰相反,饱经苦难的小孤儿,最擅长察言观色和计算得失。

但是她跟随了陈平安之后,发现她那些最擅长的事情,反而只会让她距离陈平安越来越远。

所以她一直畏惧长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陈平安,裴钱试图成为一个能够获得陈平安认可的裴钱。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

因为陈平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裴钱的慢慢长大,更愿意在不同的岁月阶段,传授裴钱不同的规矩礼数和为人处世。

可是谁都没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朱敛和裴钱进入其中后,刚好见到了那一幕。

事实上,裴钱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的青衫少年郎,撑伞出现,都还好说。

问题在于最早的时候,裴钱在那条小巷的门口,看过陈平安撑伞与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画面。

到了浩然天下后,在崔东山的那幅光阴长卷走马图中,又看到了无比相似的一幅画面,是草鞋少年与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样是撑伞雨幕中,并肩而行。

所以裴钱才会说,她谁都可以输,唯独不能输给曹晴朗。

因为裴钱害怕那个已经长大、极其出彩的曹晴朗,会拿走事实上本该就属于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钱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师父会撑着伞,与曹晴朗并肩而行,就那么渐渐远去,陈平安再不回头。

那么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钱,就像回到了当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门口。

一无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见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钱如坠冰窟,手脚冰凉,并且心有杀机!

但是在找机会杀了曹晴朗然后注定失去师父,与自己主动长大、一定要胜过曹晴朗之间,在陈平安身边耳濡目染的裴钱,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叶伞后,当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楼之前。

她选择了后者。

朱敛小心翼翼酝酿措辞,问道:“如果你师父回到落魄山,也见到了曹晴朗,很喜欢他,你会很伤心吗?”

裴钱想了想,“只要最喜欢我,就很开心。如果喜欢我跟喜欢曹晴朗一样多,就有点不开心,如果喜欢曹晴朗多过我,就……很伤心。”

朱敛笑了,说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种情况,我不敢多说什么,你最少可以保二争一。”

裴钱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我师父,说话有个屁用嘞。”

虽然她嘴上如此,事实上还是有些开心了。

朱敛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过练拳这么久,欠债那么多,还没破三境,这就有点不合适喽。”

裴钱重重叹息一声,皱着那张似乎没那么黝黑了的小脸庞,“可不是,老头儿也说我资质不咋的,连我师父都不如,这不是尽说些废话哩,我能跟师父比吗?愁死个人!”

朱敛有些心肝打颤。

自己不过是与裴钱说一句玩笑话,没想到那老前辈更心狠手辣,这种良心给狗吃了的混账话,还真说得出口?!

朱敛揉了揉眉心。

不太愿意讲话了。

纯粹武夫的三境瓶颈,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武夫最终高度的最大关隘。

意义之大,无异于山巅境武夫再破大门槛,成功跻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换成一般人传授拳法,如此惊世骇俗的破境速度,还可以解释为是底子打得不够牢固,一辈子不用奢望什么最强二字,一步纸糊,步步纸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