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七显二隐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落魄山不挪窝的陈平安,就有点类似总阅官或是总纂官了。
这个陈平安走出屋子,悬好一枚剑符,御风去往槐黄县城。
按照上次议事的文庙决议结果,未来各国礼部尚书,都得是七十二书院子弟出身,在温煜看来,入仕为官的读书人,除了拥有扎实的个人修身学问,同时还需要精通律法和术算,有务实的经世济民之术,既要能够诚心正意,不断厚实学识,又要擅长解决、或是最少理解具体的钱粮、诉讼等事务的运转原则。当时温煜与陈平安举了个例子,朝堂上礼部与户部官员吵架,总不能一个只说礼仪道德,一个光讲自己的钱袋子,这就是鸡同鸭讲了。
既然进入书院的学子,都是各国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那么书院就得负起栽培种子的责任了。书院要着重钻研十数个议题,广开言路,让儒生广泛参与策论,例如何谓真正意义上的君王垂拱而治,书院争取把这些悬而未决、或是答案比较含糊其辞的议题,让书院儒生一进入书院就所有了解,而不是只读自己的书,在书院埋头做自家学问。一国祖宗家法,甚至是儒家的文庙之礼,到底是不可更改的,还是可以修正的,有无完善的可能性,以及如何完善,都在书院求学期间,给掰扯得一清二楚,做到人人心中有数,即便依旧各有答案,那就暂时求同存异,留给学子离开书院后,在家族,在朝廷,他们未来碰到的具体人事,来佐证或是推翻自己的最早观点……讲任何一个道理,要有一系列严格缜密的推论过程,抛出任何一个观点,都要有足够的道理作为支撑。温煜说天下读书人,讲理如著书,论点只是书名与序文,论据是书目,是正文章节,循序渐进,每一个环节都经得起推敲。
立心中志,是感性的,浪漫的,可以高远无垠。做手边事,是理性的,须有次第,讲求脉络分明的。
此外,温煜还说自己打算由书院牵头,与各国朝廷合作,以官方身份,编撰一部通用的药书,还要提升诸子百家中医家的地位。
他还要将浩然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改革,不管成与败,将当时与后世的评价,不同意见,都编撰成一部类书,供后世读书人参考。
这就与陈平安的许多观点不谋而合了。
而且明显温煜要比陈平安,想得更加深远且步骤周密。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见如故顷刻成知己了。
温煜除了是一位担任副山长的儒家正人君子,其实他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剑修。
就像青冥天下的谱牒修士,究其根本,当然皆是道士。
但是不妨碍他们各有修行道路,拥有另外的附加身份,比如玄都观就是道门剑仙一脉,地肺山华阳宫,也有一脉旁支是剑修。
温煜之前与去自己书斋做客的好友王宰开玩笑,说自己要是去了剑气长城,肯定可以进入避暑行宫。
这可不是温煜故意贬低朋友抬高自己的言语。
这个陈平安悄然来到小镇主街,幕后掌柜是封姨的那栋酒楼,到了个这个时候,依旧灯火辉煌,人声嘈杂。
一路走向泥瓶巷,陈平安在巷口停步片刻,然后在巷内缓步前行,走到了祖宅隔壁门口,面朝那座好像自打自己记事起就荒废的宅子,向左手边巷内某地看了眼,陈平安蹲下身,双手笼袖,好像有个尚且年幼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再往右边瞥了眼,自家祖宅外边的泥土地面,底下却埋藏着一只胭脂盒。
就像“道士吴镝”与陆沉问的那个问题,天下事,纷纷杂杂,到底是人为,还是天定?
若是天定万事,就是一种不可更改的宿命了。可若不是,那就人生路上难免巧合多,得失在己。
听陆沉的口气,好像还是后者居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学陆沉先前那般翻墙而入,背后就是院门,走了几步,想要推开眼前的屋门,入内一探究竟,看看有无线索,只是刚伸出手,就停下,想想还是作罢,单手撑墙再次翻身进入自家宅子,掏出钥匙打开门后,坐在桌旁,从袖中摸出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
这个“陈平安”,其实就是他曾经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年少求学读书,出了学塾后,经过一番谋生努力,年长就有了自己的书斋。
大概也是爹娘对陈平安所希冀的那种生活,平平安安,衣食无忧,成家立业。
有些质朴的道理,爹娘其实是无需与一个孩子反复唠叨的。与人为善,要有礼貌,在路上见了长辈不能当个小哑巴,要喊人。老老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因为父母长辈如何做,孩子在旁边永远看得真切。大概这就是真正的家教。
村塾那边,赵树下问道:“师父,为什么要刻意当个……普通人?”
陈平安笑道:“在山下开馆授业,就是教书育人,要山上的神通术法做什么。”
赵树下哑口无言。
陈平安坐起身,喃喃道:“教书育人,不可分开。”
如果哪天学塾就只是教书了,将孩子送往学塾的父母长辈,以及夫子先生们都如此认为了,会出问题的。
陈平安沉默片刻,微笑道:“也有私心,想要学一学齐先生。”
听到师父的这个说法,这句心里话,赵树下一下子就理解了。
好像师父一直称呼那个文圣一脉的小师兄,为“齐先生”,而不是“齐师兄”。以前是,现在还是,可能以后也是如此。
陈平安突然笑道:“树下,你可能马上就会有个师弟了,十四岁,姓宁名吉。暂时只是可能,不能说一定如此,因为在这之前,宁吉还有个徒弟选师父的过程,是陆沉,还是我,等他静下心来,多想几天,再作决定。”
赵树下误以为自己听岔了,“谁?”
陈平安说道:“你没听错,就是陆沉。”
先前在永嘉县,陈平安给那少年详细解释了陆沉、白玉京掌教等说法的分量轻重,当时用了很多少年听得明白的比喻。
宁吉当然听得一惊一乍的,但是陆沉和陈平安都察觉到一件事,少年没有丝毫的喜悦,反而脸色苍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恐惧。
当一个人,对这个世界怀揣着深入骨髓的不信任,必然来自人生道路上,痛彻心扉的种种苦难。
年纪不大的少年,历经诸多人情冷暖,生离死别,所以他的心境景象是灰蒙蒙一片的,几乎没有色彩可言。
陆沉倒是想要依葫芦画瓢,学那陈平安,给宁吉也详细解释一番,陈平安,隐官,落魄山山主,大骊王朝未来的国师,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以及未来师娘宁姚等说法……
只是陈平安没由着陆沉这么做,以眼神示意陆掌教别……作弊。
本来陆沉让少年端来一碗白水,以水代茶,按照陆沉的意思,只要宁吉当时点头答应下来,他再喝水。
就算是陆沉喝过拜师茶,与宁吉有了师徒名分。
这趟浩然之行,功德圆满,陆沉当然就可以返回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了。
陆沉之所以灵光乍现,故伎重演,想要让宁吉转投陈平安门下,陆掌教当然有自己的打算。
一来,选宁吉当嫡传弟子,牵扯因果太多,不是说陆沉扛不住,只是他一贯懒散,像弟子曹溶,贺小凉,陆沉在亲身传道一事上,都是很随意的,几乎都是收为弟子之后,丢几本灵书秘笈,传授几门道术,就撒手不管了。何况宁吉的出身,决定了少年与陆沉之前所有嫡传弟子都不同,陆沉必须带在身边,直到少年跻身上五境,才可以告一段落,短则几十年、长则百来年之内,是彻底不得清闲了。
再者,收取少年当弟子,好处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陆沉在小巷外,就已经做过一番粗略推演,如果说山泽野修的少年宁吉,天不管地不管,无师承,路上无道友,确实极有可能成为一个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那么当他有了师承,即便是陆沉亲自传道,宁吉的大道成就反而开始下降了,将来有无十四境,就要打个问号了。
故而陆沉既不愿自误,招揽一个必须亲力亲为的烂摊子,也不愿误人子弟,耽搁宁吉的修行。
其实陆沉心中有三个人选,完全可以胜任宁吉的传道恩师,师兄寇名,礼圣,白帝城郑居中。
但是师兄至今尚未合道,礼圣可谓日理万机,而郑居中,毕竟是个随心所欲的魔道巨擘,就算他陆沉敢送过去,文庙那边估计不会答应。
陈平安是排在第四位的。
结果少年闷了半天,才开口与陆沉问了个问题
,陆道长既然身份这么尊贵,为何要偏偏收取自己为徒。
陆沉一时语噎,委屈得不行。
难道说实话,与少年开诚布公,说你这孩子出身不正,命途多舛,天生是个来讨债的,注定是个让文庙都要一直头疼很多很多年年的惹祸精?必须得有人管着你?而这个人必须境界足够高,耐心足够好,传道的本事和方式都足够醇正,合乎礼仪,才能一点一点将你这棵“歪脖子树”引入正途,修行正道?否则你小子,不出意料,就会是个板上钉钉的、极为年轻的十四境大修士,会给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带来一个巨大的未知?
陆沉眼神幽怨,抬起下巴,朝陈平安那边点了点,“宁吉,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吴道长的吗?”
少年便问陈平安,“吴道长,你愿意收我为徒弟吗?”
陆沉差点当场一口老血喷出来。
就像一个人,先问旁人明年今天的天气如何,再问另外一个人,今儿晴空万里,天气好不好。
两个问题,难度能一样?这能算一碗水端平?
陆沉差点气得直接认了这个弟子。
夜幕中,一条乡野道路上,年轻道士带着个消瘦少年,朝陈平安所在乡塾那边走去。
先前与陈平安约好了,让宁吉考虑几天,陆沉觉得还不如带着少年,来见一见真正的“道士吴镝”,便带着宁吉,用了缩地法。
眨眼功夫,宁吉刚从院子那边一步跨入巷子,就发现自己走在了一条完全陌生的黄泥路上,问道:“陆掌教,吴道长不是道士吗,怎么会当个教书先生。”
陆沉微笑道:“好为人师,是一个改不过来的臭毛病,总想着当个好人之余,还要让整个世道变得更好,哪怕是好一点点。”
宁吉问道:“陆掌教会想着让世道变得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