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母亲。
他从鼻子间软软地哼了一声。
“你醒了?”母亲喘息着,艰难地说,“我们马上走,没事了,你别回头看……”
听了这话,府西罗反而吃力地转过头,往后看了一眼。
他们才刚刚出了木屋,大门敞开着,袒露着半个凌乱的厅。一个黑影,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正一下下地将它扎进地上另一个人的身躯里。噗嗤、噗嗤的声音,幽幽传出来,跟着他们走进了夜里。
“别看,你千万别看,她没事的,”母亲忽然推开了他的脸,以他从未听过的语气,哀求似的说:“小孩绝不能看。你可以走吗?我们快走……”
“车……”
“他打我的时候,钥匙掉了,”母亲拽着他,拖着身体,说:“我找不到了……”
也不可能再找了吧。
二人走过了夜幕下沉默的车子;母亲呜咽了一声。
府西罗摇摇晃晃、晕晕沉沉地跟着母亲走,但是在路灯昏黄的陌生山路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去。
血零零落落地滴在二人身后的路上,被沉重冬被所压罩着的黑山里,好像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其他游客了。
或许母亲以为,她是在朝着其他野营屋的方向走;或许母亲是想下山,府西罗不知道,如今也无法再印证了。
因为她最终哪里也没去成。
府西罗在昏沉幽黑的跋涉中,遥遥听见了身后某一个远处,在某一时刻,响起了汽车引擎被发动时的声音。
在听见引擎声时,母亲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山。
她抓紧了府西罗的手,加快了步子,一头扎入了路边的树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他走。
“我真没想到,”她颤声说,“如果妈妈听你的就好了……”
府西罗茫然地看着她。她后脑勺上的头发被血黏在一起,昏暗中,就像开了一个黑洞。
“如果去了主题公园就好了……”她断断续续地说,“如果听了你的……什么也不会发生……”
府西罗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才十二岁,已经认识到了世界特有的冷酷的幽默感。他是希望母亲能意识到,当初该听从他的心愿才对——但绝不是用这样的方式。
从身后黑暗里开出来的汽车,声音低沉,被夜幕保护着,不为人知,却越来越近了。
当头上山路里蓦然亮起了车前灯的雪白光芒时,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在它一划而过的短短时间里,认出了自家那一辆熟悉的车。
“他可能是想跑吧,”母亲仿佛是在自我安慰一样,慌乱地说:“这边,快来。”
他们当然不可能一直在山路上走下去,母亲大概早已意识到了,车迟早会追上来。
当府西罗被拉着、拽着,穿过无数划割他、击打他的灌木和枝条,终于走进了一片空地时,他昏昏沉沉一抬眼,不由微微一怔。
从他眼前忽然舒展开的,是夜空下暗泽粼粼,波光摇荡的漆黑湖水。
不知几时,他们走到湖边来了。
浓黑的山林围绕着漆黑的湖,沉在夜幕的深处。没有了白日人声和俗世商贩,山湖变得深远了,广阔了,仿佛有另一个世界在夜里睁开了眼睛,正冷冷地望着他。
“租船的地方或许有人,”母亲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声音很遥远。“你的头怎么样了?能说话吗?”
车子行进的声音,在身后树林的另一侧停下来,引擎声熄灭了。车头灯雪亮的光擦过了树林边缘,隐约地映亮了枝条树影。
有人打开了车门;喘息声,混乱的咒骂声,拖拽着重物走过树林的脚步声……正窸窸窣窣地朝二人的方向而来。
母亲忽然在府西罗的肩膀上推了一把。
“去码头下躲着,”她说。
府西罗没动。“你呢?”
“我找另一个地方躲,”母亲焦躁不安之下,皱起眉头,呵斥道:“快走,发什么呆?你要急死我?”
湖的这一边,只有一道笔直伸入湖里的长码头。要去租船的地方,得绕着湖走很远。
府西罗试图在晕眩感中,厘清头绪;身后追来的人,已经快要走出树林了。“你要躲去哪里……”
“快走!”母亲忽然厉声喝道,面色又沉又怒,好像他刚才说的是不想去上大提琴课。“府西罗,你能不能听我一次话!”
府西罗一愣,不由自主地往外走了一步。
“转过身去,”母亲说,“我不叫你回来,你一眼也不许回头看,听明白没有?”
府西罗“嗯”了一声,鼻音极重。他转过身,以自己能调动的所有力气,一步一步朝码头走,摇摇晃晃。
“小罗,”
母亲的声音柔软了一些。紧贴着她的声音背后,响起了姑父又笑又怒、咕都都的一连串恶骂。
“……我有一件事,骗了你呀。”
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似的,母亲及时吩咐道:“别回头,继续走!”
天旋地转中,府西罗脚下一软,跌在湖边草地上,仍旧没有回头,坚持着,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我不是跟你说,世界之上,没有另一个世界了吗?”
母亲的声音有点奇怪,府西罗思绪模湖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