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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崔式知道了此事,却犹疑起来。

崔式其实本就不是个适合混政治的人,浸淫崔家的复杂权势多少年,也改不了事实。他一张如铁皮雕画的笑面下,是颗多情重情的心。殷邛有过种种不对,他平庸又刚愎自用,但天底下谁人是无缺的呢。崔式心知失去家人的感受,他不想让殷邛再送走他的长子。

毕竟当年他与薛菱的孩子死去时,他心里的感受,崔式也能从后来的书信中了解一二。

怕是翕公知晓他的想法,要踹了椅子,怒骂崔式这三十多岁还可笑幼稚的心思。崔式也有无数政治无情利益至上的理由死死堵着他喉咙,告诉他不该做这种蠢事,但人在夜里,总会有无数白日里根本没敢想过的不清醒冲动,他在泽婚礼前那也都已经睡下来,却仍然猛地又从床上弹起来,披衣策马往宫内而去。

良心无用,只会绊人手脚。

他像崔季明这么大的时候,听到的教育是与崔季明不同的。没有贺拔庆元那样的人用行动告诉他,人该如何活。只有崔翕说:聪明人是懂得取舍的,蠢人才会挂念一点根本无阻挂齿的义。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蠢,但这种愚蠢是天生的,是他这辈子骨子里抠不掉的一块脓。

他或许根本不是为了殷邛,而是为了自己能安眠,为了给他二人都曾背叛过、忘记过的这段少年友谊,画作一个句点。

崔式当时还想,仅此一次,日后殷邛被人围攻惨死城墙下,被人毒杀在龙椅上扑腾,他都不管了,管不了了。

然而冒着夜风前来的崔式,却没等到殷邛。

或许殷邛有要事要处理,或许他已经觉得崔式是无所谓要不要见的人了。

崔式没等到,也松了一口气。

他是想提醒殷邛的,他走出这一步了,殷邛没来,是命。

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没有第二次背叛崔家。

而有些人却将他迈出的这一步看在了眼里。有暴怒的翕公,有郑王两家本就对于崔式有忌惮的长辈。

崔季明很能理解阿耶,或许她骨子里也是像阿耶。

崔季明饮尽盏内茶,笑道:“既然最后结果无差,再将旧事每个细节拿出来琢磨,非要抠出个几分对错,便没意思了。”

郑翼笑:“也是。”他添了一次水,道:“我年纪轻,也是头一次参建康的会选,比不得如今三郎已在各家混了个脸熟,还是要三郎多担待。”

崔季明纵然不想与他这样虚与委蛇,但也必须这样。她点头称是,只觉得心里越来越累。

郑翼道:“今年一事是要说政绩考察改政,二便是要商议,如何钳制端王。似乎听闻沅公想让永王分封至南地来,等待时机。或许三郎感觉不到,但端王已经有了随时可上位的条件,咱们要随时准备着在他交接的瞬间,给予致命一击。”

崔季明早已修炼出一张如她阿耶似的笑脸,此刻纵然心里是深渊万丈寒冰彻骨,面上也看不出半分。只是她端着手中温热的茶杯,半晌才道:“你是端王的伴读,好歹也是在他身边呆了一两年,说出这种话,心里就没有什么感觉么?”

在郑翼眼里,崔季明是不该问出这种话的。他的桃花眼都微微睁开几分,面上笑意渐渐隐退:“三郎,我正是因为了解他,才忌惮他。他或许才是未来行归于周最大的敌人。人生来如羊群,姓氏是属于自己的群落,羊群不接纳外姓,我若是不与郑家站在一处,就会变成草原上孤零零一只。这世道,独自一人难活。”

崔季明其实也难去职责他,郑翼这种行为也说不上背叛,毕竟殷胥也从未觉得他会背弃郑家而跟随他。

只是此时此刻,就在与殷胥相隔几个院落的屋内,她与殷胥的伴读讨论如何才能给殷胥致命一击,她几乎绷不住伪装已久的面子。

郑翼天生敏感,他看出了什么门道:“从认识三郎起,也大抵知晓三郎是个怎样的人物。也望三郎别做傻事,没了姓氏的庇护,日子会流落成什么样,我以为三郎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了解到了。”

崔季明猛地抬头,目光如箭刺向他。

郑翼显然被她目光惊得呼吸一滞,他这话说的不合适,却也是真心的劝导。无论如何看来,崔季明很难和行归于周作对,螳臂当车也就罢了,若想号召一群热血激情的螳螂霸占路中,不过也就是让车轮上多几块污渍。

崔季明垂下眼道:“我都来参会选了,显然心中有数。”

郑翼笑了笑:“也是。再说了端王一事也不急,按翕公的意思是,永王或地方上先动手,朝堂上再来釜底抽薪,才是最快的办法。但沅公肯定怕在朝派最后看形势不对而明哲保身,不肯动手一直拖着。行归于周这么斗着拖着几十年了,不知道这一代能不能到了抛弃前嫌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