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赤伶 争教销魂 855 字 8个月前

待到那年三月,小檐日日燕飞,千花昼如锦,宁惊雨喝过一碗又一碗的冰糖梨水,嗓子才可算是养好了。

津门名角重返新泰大戏院,开嗓的第一场,裴都统亲自带了八百多号士兵来捧场,美名其曰感受和发扬传统文化。兵痞子里爱听戏的不多,坐姿四仰八叉,呸了满地的瓜子皮混着花生壳,宁惊雨在台上举步如风,唱腔绵绵,下边儿七嘴八舌地叫他宁小夫人。直到裴清远的腰板一挺,手里端起白瓷盏,似突来对台上唱段兴致盎然,副官即会意地朝后方使眼色,满座从喧哗中即刻肃清,变了张脸般的,一派军纪严明。

就见宁惊雨抬长袖掩笑靥,把台步一转,白霓裳翩跹如水月溶溶奔天,晚风拂乱早春梨儿树,细语唱道:

“许郎夫他待我百般恩爱,喜相庆病相扶寂寞相陪。才知道人世间有这般滋味,也不枉到江南走这一回。”

这一句《白蛇》的唱词缠绵入骨,座下还未敢打牙打令,竟是唱戏的人先顶不住红了耳根。戏里戏外难分,这一景,只叫人想起来宁馨惹祝英台羞红脸的那句:弹翠袖不提防惹堕乌髻,小宁馨发调笑粉颊羞绯。

第二天白日,宁惊雨穿了身儿黑色的马褂,趁得皮肤更白,朱唇更浓。他大清早就被裴清远给掀被子拎起来,说是去北坪八宝山,早饭也没用过,稀里糊涂地颠簸了一路,到地儿才知道当天是裴清远双亲的忌日,他父母都死在东洋人手里。

等四月将至未至,津地又飘起了小雪。

宁惊雨陪裴清远在郊外看赛马,这一场赛马看得不消停,天空也很阴沉,场外时有坏消息来报,裴清远频频地离席。待到他终于回座时,马已经赛出个结果了。

裴清远赌输,宁惊雨赌赢。宁惊雨捻数手里的银票,空明瞳光在眸底晃悠悠的,冷不丁感到裴清远靠过来,问他“宁小雲,爱钱还是爱我?”

“我爱钱。”

“那爱不爱我?”

“不爱你。”宁惊雨冁然而笑,抬手掸落裴清远肩上的霜雪。

“还真是,戏子无情。”裴清远也笑,狠狠地捏他鼻子头。

六月,裴清远送了宁惊雨一把德国的勃朗宁手枪。这是宁惊雨头一回摸枪,稀罕得很,平日放在床头柜里,没隔多久就想翻出来瞅一眼,牵肠挂肚的。裴清远一瞅他这魂牵梦萦的样儿,心思也软,逢空就带他进院儿,借机把香软的宁惊雨搂进怀里,一步步地教他怎么用枪。

待到八月时,春光凋尽。

宁惊雨又去给日本人唱戏了,也许还睡了,裴清远得知后大发雷霆,第二次把宁惊雨关进一间卧室里,扒光衣服,拿皮带抽得他浑身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宁惊雨疼得又哭又叫,混乱中把裴清远屋中贵的、能砸的全砸了,瓷器碎得叮咣响,夹带抽在空气中的猎猎声。

最后不知是谁先疲了,歇了,二人相对无言,似是也不想计较了,裴清远扔下皮带,拉拢了厚重窗帘的屋中暗无天日。而两人嘴里迸出的字眼、泼出的冷水,都化为晚春里最锋利的刀,捅在肉做的心脏上。

薄面皮不经扇,厚脸皮不怕挨巴掌,宁惊雨哆嗦着嘴,摸了把冰凉的脸,怎么摸都够厚,厚得赛过一尊金刚铁罗汉。他干脆衣服也懒得穿了,头脑清醒地蹲在地上,利落地收拾行李,没忘柜中苦攒的几摞银票。裴清远的虎口攥紧皮带,就站在一旁压着眼皮子冷眼看。

待到宁惊雨坐车回到新泰大戏院时,眉间聚的是怨妇般的肃杀气,他步履匆促,披头散发地一脚端开后台摇晃的老木门,把行李往地上骄狠一摔,失去理智般地挨个逢人揪着领子就问,绵绵嗓音哑得像旧弦拉扯在枯木上,还劈了音“是哪个烂嘴巴,把老子夜里给日本人唱戏的事儿往外传,滚出来!”

“有种唱,还害怕金主知道啊,卖国贼。”有小伙儿拿着快脏抹布边擦桌子,边猫在人群后头小声地嘟哝。

宁惊雨气得浑身发抖,向四周看,后台老少几十道视线都钉在他瘦弱的身上,他眼皮子扫过莲座上供奉的金刚佛像,只感到一张刀枪剑戟刺不穿的脸皮此时被沸水烧烫得面无完肤。

后来,他穿好戏袍,当无任何事发生,继续在新泰戏场里唱名曲儿,戴一张浓妆面具,盖住斑驳颜面,把旁人的悲欢反复地演在台上。

十月,津地的伪安宁露出马脚,华奢金殿也瞒不住墙外嚎啕和炮火,上流社会的人都在忙着往外出逃,此处风声紧凑,冷珠萧萧,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只是头顶的云好似永远也散不开。

十二月,转眼又是一场寒冬,雪飘漫天,把土地盖上喑哑的白布,不出十几米远就什么也瞧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