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东面娇声切切、烛火莹莹,显然是朝元布肆中女子学徒的居所。院落西面只两间房舍,一大一小,大的那间已掌起了灯烛,苏绢绢、郑六郎的对话声从里面传出,显然还在为刘木匠医治外伤。
客随主便。两人也不挑剔,径直钻进那间小一些的房舍。
两人也不掌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脱下屐履,拍了拍酸胀的双脚,便在一方不大的木榻上坐下。登时一阵淡淡香气从身后传来。
扭头看去、隐约是一套叠得方正的被衾,上面压着只竹篾编成的凉枕。一条绸帕、一把团扇置于枕侧,香气便是从那里发出。果然是女子闺房才有的物什。
杨朝夕忍不住深吸一口,只觉沁人心脾。不料小腿肚却磕在了木榻上,顿时疼得他浑身一颤、龇牙咧嘴。才想起小腿肚上、还有些银针未及拔出,只好转头向张打油道:
“有劳张大侠……去隔壁借些金疮药、素纱布来,这些银针还须早些取出,免得化脓生疮。”
张打油哭笑不得:“杨少侠也算是去过花魁雅舍的风流人,怎么进了一个小丫头的闺房、便这般忘形失态。连腿伤都忘记啦!”
说话间重新坐起,摸到灯盏、也点了起来。不理会杨朝夕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打起帘子便出去了。
少顷、又回到屋舍,却见杨朝夕已忍痛拔下银针,将两只裈管挽起、露出血淋淋的小腿。粗略一瞧,至少也有十几只黑洞洞的小孔。血水自小孔洇出、纵横交错挂在腿上,一直流到脚踝。杨朝夕已撕下一块袍摆,不停擦着脚踝处的血渍,免得沾污了簟席。
张打油赶忙上前,将一块纱布用酒浆打湿,小心给他擦拭起来。待擦得干净些,便嘱他就榻上俯卧下来,旋即将金疮药轻轻掸在一处处小孔上,再用纱布包好。
忙过这些,杨朝夕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小心向榻里挪了挪,给张打油腾出两尺宽的余地。
待他挥灭灯烛、徐徐躺下,杨朝夕才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张大侠诗文又好、武功又高,兼精商道,必非池中之物!小道冒昧猜测,大侠千里迢迢跑来洛阳,想必不光是开油坊这般简单罢?”
张打油却似洞悉了他心中所想,当即笑道:“杨兄弟,你也莫再叫我大侠,唤声张三哥便可!张某夜入颍川别业,的确不是冲着那如水剑去的。而是受一位老友所托,预备仔细查查那元载、为何要在洛阳城中强征木匠。且有些木匠有去无回,确是叫人起疑。
至于张某来神都,自然不光是要做油坊的买卖,还要去一处旧园子瞧瞧,凭吊一位故人。蓟州之乱后,我们便失散啦!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也不知是生是死,有没有回来洛阳寻我……”
杨朝夕看他黯然神伤的模样,想来那位故人,不是张打油的至亲兄弟、便是挚友知己,且只怕早已故去。当即出言宽慰道:“张三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倘或你那位故人还在,定然不忍看你这般。
近来神都洛阳,多有江湖游侠、绿林豪客闻风而至,携刃入城。小道确是误以为张三哥、也是为那‘神都武林大会’而来,要去四方台上与中原群雄争个高下。”
张打油苦笑一声:“蜗角虚名罢了,反不如蝇头小利来得实在。之前在月漪楼,张某见杨兄弟诗文俊秀、才高八斗,实是钦羡至极!张某虚度数年,却是志大才疏,只会信口胡诌、博人一笑,连篇诔辞祭文也写不出,实在是心中有愧……”
杨朝夕想要再劝慰几句,却发现自己竟已语塞词穷。
张打油声音渐低,仿佛已然睡熟、又似是陷入回忆,口中发出梦呓般的字句。既不像诗、也不像赋,长短不一,倒似小民说的大白话:
“愁云纠结绵延,驻足在旧园。
雨摇摇,风片片,风雨纠缠。
错综了轨迹,拨不开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