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年里,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很奇怪。它让吃不饱饭的人和野兽一样。让吃饱了饭的人自己编织出一套奇怪的规则,让所有人心甘情愿把脖子套进这个规则里。虽然还是为了吃饱饭,但变成了用什么碗,拿什么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在什么样的地方,和什么样的人一起吃。

“这套规则很简单,一眼可以看穿的奇怪。但更奇怪的是,除了我好像没有第二个人觉得奇怪。即便意识到了,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心甘情愿地履行维护着这套规则,把为数不多的时间用来在这套规则里穿凿出一个坟冢,把自己嵌进去,埋在里面。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们都说,为了以后长久的快乐。”

空斋浅淡地笑了一下:“我观察了十年,并没有人许诺他们,现在的牺牲可以得到他们以为的,长久的快乐。也没有人,真的得到了长久的快乐。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第十一年的时候,我父亲在争权夺利之中失败了。女子沦为教坊司,男子去势变成宫廷的太监。

“我不再能和这个世界上未来最有权势的人坐在一起,而要跪在他们面前。就好像因为我对规则的观察和质疑,触怒了某种存在,对方将我驱逐出了规则。有人可怜我,好像我从顶峰落到了谷底,我是世间最可怜最可悲的人,比吃不起饭,饥寒重病的乞丐还可怜。好像,我会羞于见升起的太阳而结束生命。”

空斋脸上的笑容始终柔软清醒:“更奇怪的是,因为我并没有这么做,和往常一样,他们的同情、惋惜、不忍,变成了一种好像看怪物一样的……鄙夷。京城最负盛名最完美的贵公子变成了罪人之后,变成了阉人,他应该羞愤去死。就好像他们觉得失了名节的女子应该痛苦自戕。一旦对方无动于衷,便因为对礼义廉耻的违背,变成了世界上最可怕的怪物。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只是一种规则,一种一旦你心甘情愿接受这种规则的驯化,你才会被杀死的谬论。野兽不会因为断了腿、伤了皮毛就不活。植物不会因为被摘了花就死。因为人会因为遵循虚无缥缈的规则而受伤死去,人却高于植物和动物一等。这个世界,真是奇怪。”

空斋一直在画画,画纸上的水墨却没有一片真的留下来,但他还是毫不在意地画着。

冶昙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起初因为他们的害怕,他们排斥我,用他们自以为的规则惩罚我。但后来,他们中有些人觉得,因为我不在这种规则里,他们反过来崇敬我,叫我仙人。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或许还有其他像我一样觉得不对劲的人,这些人都是修仙者。于是,我不知不觉突破了,来到了修真界。

“我一开始很期待,我以为我终于能找到制定规则的存在了,终于能知道,为什么,知道除了这套规则以外的其他人可以活的路。我也的确得到了一些答案。但更多的是更多的困惑。”

空斋脸上浮光一样的笑容淡去,眉间的忧郁柔软便明显了起来,尽管他还在微笑,还有几分快乐。

“修真界的人,可以活两百年,两千年,五千年……但,他们难道不是在另一种规则里吗?凡间的人和野兽是为了吃饱。他们是为了长生,但长生是为了什么?修真界比凡间有意思很多,控制所有人的规则更简单,也更复杂。

“为了脱离轮回之苦,有人这么说。”

“为了自由,不被任何人、任何规则束缚……”

“为了清净永乐,为了此身长生永存……”

空斋说:“但我不知道我该为了什么,我的修为一度停滞,衰退,一度险些陨落。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冶昙:“谁?”

空斋:“一个,比我还奇怪的人……”

冶昙的心跳空置了一瞬。

“他看上去就很奇怪,都所有人都不一样,不像野兽,不像植物,不像人,像没有灵魂的神庙里雕像,没有感情,没有欲望。好像在规则之中,又好像他就是规则,又好像,从未真的融入规则。

“他说,他为了为什么。只要一直修行下去,就可以站在设置规则的存在面前提问,得到最终的答案。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从不排斥规则,却从未被规则束缚的人。可这怎么做到呢?”

空斋顿了顿,低头看着再次被冰封的脚。

“规则啊,便如这些冰霜,追着你、迫着你,得一刻不停地行走,修炼便如在这张纸上作画。渡劫飞升,所往之处是极乐。但极乐是什么?是没有规则约束欺骗的自由吗?”

空斋眉眼柔软忧郁,面容浮光一样虚妄的快乐,就好像他在描摹所谓的极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