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侬头一次听见二婶用这样的嗓子说话。
这个女人是个什么呢?对他全部的关怀,或真或假,通通都是奢求得良心一点安慰罢了。
“张妈。”许侬向一处阴影招手,“爷爷唤你到跟前来呢。”
一人从黑幽幽的影子里进得门来。
屋内诸长辈一时哗然,当年便是大夫人的这个陪嫁,控诉女主人与人勾搭出墙,许侬母子二人被赶出许宅,自此流落飘零。此事是一时茶余饭后的谈资,许家人如何能忘。
那婆子落魄潦倒,脸上身上都有被火舌舔舐的伤痕,鲜红血肉外露,十分可怖。她瞧见二夫人,咧嘴笑道:“二夫人,小的来请您好了。”
下一刻便恶毒地尖叫:“你差人纵火,我捡回一条老命,我儿却被烧死!我做鬼也拖着你!”
许卿如坠冰窖。
张妈噗通一声瘫软在地上,脸上涕泗交错,朝老太爷的床榻爬去。
到现今,张妈不过五十光景,却干瘦苍老更甚病榻上的老人,那沉闷的哭声像一张网,听得屋内众人心乱如麻,难受异常。
许侬跪着,既不理会气若游丝的祖父,也不理会声泪俱下的儿时乳母和身后一众牛鬼蛇神,眼泪从浓黑的眸子中滚落下来。
本该笑的,怎就哭了。
“小少爷,您还不知道罢。”张妈用脏兮兮的手指拭去脸上涕泪,竟奇异地平复下来。
房中静静的,可以听见外头枝桠间传来欢快的鸟鸣,像看大戏时的欢呼喝彩,无比滑稽荒唐。
张妈的话语像一张粗粝的砂纸,擦过便活生生撕开一片血肉:“您道您父亲是大夫误诊死的,小小的病,偏偏好巧不巧摊上个庸医便一命呜呼了。”
她发出破碎的笑声,“那大夫是怎么一回事,二夫人还不清楚吗!”
“一派胡言。”众人目光注视下,许家二夫人叱道,“无凭无据,许家不容你在这血口喷人!”
族里长辈是看着她嫁进家门的,这二十多年来头回见她这样大失仪态,都愣住了。
许侬不言不语,跪在那里,泪水不尽地往下淌,双眼灼瞎了一样,疼得叫不出声。
张妈两只鬼爪似的手不住地抓他衣角,身体哆嗦得像寒风中的枯叶,“小少爷,您打死张妈罢,您打死我罢……”
经年疮疤揭开袒露于日光之下,唯有伤者生受着疼痛与折磨。当年一场阴谋,或沉默不语或煽风点火的众人如今又鬼使神差地再现在真相明白的情景里,何其讽刺何其荒谬。
有位老爷道:“你空口白话的,叫谁信呢。”
张妈又哭又笑,颤颤巍巍站起来,慢腾腾走着,忽然一头撞在墙上,一声闷响,血溅当场。
死鉴。
众人反应不及,想拦她也拦不住,纵是见过场面的各位老爷都骇得面色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