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风还是同样轻,夜还是同样静。但陆小凤却知道,这静夜里到处都可能有埋伏陷阱,这种风里随时都可能有杀人的弩箭射出来。
“王府中的卫士,实际只有六百二十多个,值夜时分成三班。
“每班两百人,又分成六队。
“这六队卫士,有的在四下巡逻,有的守在王爷的寝室外,也有的埋伏在庭院里。
“宝库外的一队卫士,一共有五十四个人,每九人一组,从戌时起,就沿着宝库四周交错巡逻,其间最多只有两盏茶时候的空当。”
这些事,蛇王都已打听得很清楚,王府中显然也有他的兄弟。要混进王府,只有一条路——从西北边的一个小院子里进去。那里是卫士们的住宿处,也正是王府中守卫最疏忽的地方。交了班的卫士回去后,大多数都已精疲力竭,一倒在床上就睡得很沉。陆小凤已越墙而入,心里还是觉得有点发闷。他不想对薛冰说那种话的,可是他一定要说,因为他绝不能让薛冰跟着他一起来。
虽然他只不过想证明,是不是有人能全凭自己的本事闯入那宝库去,虽然他只不过是想找出那绣花大盗是用什么法子进去的,然后再由这条线索往下追。但他也知道,只要一进了王府,就等于闯入了龙潭,只要一被人发现,就随时都可能死在乱刀乱箭下。
王府里的卫士们,是绝不会听他解释的。他绝不能让薛冰冒这种险。
可是他自己为什么要冒这种险呢?这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也许这只不过因为他不但好奇,而且好胜。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出那个绣花大盗来。
院子里有几排平房,不时有一阵阵鼾声传出。后面的大厨房里还亮着灯光,显然有人正在为已快交班回来的卫士准备夜点。现在正是第一班卫士和第二班换防的时候,第三班卫士睡得正沉。
陆小凤并不是神偷,因为他不偷。可是要从一群沉睡的年轻人中偷套衣服,在他说来,却绝不是困难的事。
现在他已偷了套卫士的衣服,套在他的紧身衣外面,卫士们都是高大精壮的小伙子,身材都和他差不多。他的动作必须快。卫士换防的时候,总难免有些混乱,混乱中就难免有疏忽,这正是他最好的机会。他早已从那张地形图上,找出了一条最近的路,直达宝库。
在路上他也曾遇见一些刚交班下来的卫士,可是他并没有躲闪,别人也并没有特别注意他。
在换防时本就常常会有人迟到的,这种情况并不特殊。王府的八百卫士中,也本来就有很多新人。宝库的面积很大,左面是片桃花林,现在花已谢了。陆小凤躲在树林里,等一队巡逻的卫士走过时,就轻轻掠出来,跟在最后面一个人的身后。
他的行动当然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迎面而来的卫士们,也不会注意到这队卫士后面多了一个人。这队卫士正是沿着宝库四周巡逻的,他也跟在后面巡逻了一遍。他的心在发冷。这宝库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竟连个窗户都没有,看来的确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陆小凤等到前面的卫士转过屋角时,突然飞身掠上了屋顶。屋顶上也许有气窗,屋顶上盖着的瓦,也不难掀起来。他知道江湖中有很多人作案时,都喜欢走这条路。现在他就像是条壁虎般,在屋顶上游走了一遍,还是没有路。
他掀起几块屋瓦,屋瓦下竟还有三层铁网,就算有宝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断。这宝库就像是个密不通气的铁匣子,莫说是苍蝇,看来就连风都吹不进去。那绣花大盗是怎么进去的?陆小凤轻轻叹了口气,他实在想不通。
宝库旁边有间比较矮的平房,里面黑黝黝的,不见灯火。
他燕子般一掠而过。现在他已完全绝望,只想赶快找条路出去。就在他身子凌空时,他忽然看见对面的平房上有个人站了起来。一个白面微须,穿着身雪白长袍的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两颗寒星。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也沉了下去。
他忽然使出“千金坠”的功夫,落到地上。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剑光一闪,从对面的屋顶上匹练般刺了过来。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
忽然间,他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笼罩下,一种可以令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剑气。这一剑的锋芒,竟似比西门吹雪的剑还可怕,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抵挡这一剑。陆小凤也不能抵挡,也根本不能抵挡。他的脚尖沾地,人已开始往后退。剑光如惊虹电掣般追击过来。他退得再快,也没有这一剑下击之势快,何况现在他已无路可退。
他的身子已贴住了宝库的石壁。剑光已闪电般刺向他的胸膛,就算他还能往两旁闪避,也没有用的。他身法的变化,绝不会有这一剑的变化快。眼看着他已死定了!
但就在这时,他的胸膛突然陷落了下去,就似已贴住了自己的背脊。这一剑本已算准了力量和部位,再也想不到他这个人竟突然变薄了。这种变化简直令人无法思议。剑光刺到他面前时,力已将尽,因为这时他的胸膛本已该被刺穿,这一剑已不必再多用力气。
真正的武林高手,对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都算得恰到好处,绝不肯浪费一分力气的,何况这人本是高手中的高手!他永远也想不到这一剑竟会刺空。但这时,陆小凤也已更没有退路,他的剑再往前一送,陆小凤还是必死无疑。
可是,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他突然伸出了两根手指一夹,竟赫然夹住剑锋!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两指一夹的巧妙和速度,若不是亲眼看见的人,甚至根本就无法相信。
白衣人也已落地。他的剑并没有再使出力量来,只是用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忽然问:“白云城主?”
白衣人冷冷道:“你看得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除了白云城主外,世上还有谁能使得出这一剑?”
白衣人终于点点头,忽然也问:“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白云城主道:“除了陆小凤外,世上还有谁能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笑了。无论谁听到“白云城主”叶孤城说这种话,都会觉得非常愉快的。据说他生平从未称赞过任何人,这句话却已无疑是称赞。
叶孤城又道:“四年前,你用同样的手法,接住了木道人一剑,至今他还认为你这手法是天下无双的绝技。”
陆小凤道:“他是我的朋友,有很多人都喜欢为朋友吹嘘的!”
叶孤城道:“四个月前,他看见我使出了刚才那一招‘天外飞仙’,他也认为那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陆小凤叹道:“那的确是的!”
叶孤城道:“但他却认为,你还是可以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道:“哦?”
叶孤城道:“我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试试!”
陆小凤道:“难道你知道我会到这里来?”
叶孤城点点头。
陆小凤道:“你本就是在这里等着我的?”
叶孤城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我若接不住你那一剑呢?”
叶孤城淡淡道:“那么你就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陆小凤也可能接不住你那一剑的!”
叶孤城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也已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已是个死人!”
叶孤城冷冷道:“不错,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没有名字的。”他突然回手,剑已入鞘。
能从陆小凤两指间夺回剑锋的人,他也是第一个。
陆小凤又笑了:“看来你并不想杀我!”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你若想杀我,现在还有机会。”
叶孤城凝视着他,缓缓道:“像你这样的对手,世上并不多,死了一个,就少了一个!”他寒星般的眼睛里似已露出种寂寞之色,慢慢地接着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所以一向没有朋友,我并不在乎,可是一个人活在世上,若连对手都没有,那才是真的寂寞。”
陆小凤也在凝视着他,微笑道:“你若想要朋友,随时都可以找得到的!”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至少你现在就可以找到一个!”
叶孤城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笑意,缓缓地道:“看来他们并没有说错,你的确是个很喜欢交朋友的人!”
陆小凤道:“他们?他们是谁?”
叶孤城没有回答,也已不必回答。因为这时陆小凤已看见了金九龄和花满楼。
02
陆小凤忽然发现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他们对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无论是别人的性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完全一样。他们的出手都是绝不留情的,因为他们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他们都喜欢穿雪白的衣服。
他们的人也都冷得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难道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练得出那种绝世的剑法?
陆小凤举杯时,又发现了一件事。叶孤城也是个滴酒不沾的人,甚至连茶都不喝。他唯一的饮料,就是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一举杯,酒已入喉。
叶孤城看着他,仿佛觉得很惊讶:“你喝酒喝得很多?”
陆小凤笑道:“而且喝得很快!”
叶孤城道:“所以我奇怪!”
陆小凤道:“你觉得喝酒是件很奇怪的事?”
叶孤城道:“酒能伤身,也能乱性,可是你的体力和智能,却还是都在巅峰!”
陆小凤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是这样酗酒的,我只不过在伤心的时候,才会喝得这么凶!”
叶孤城道:“现在你很伤心?”
陆小凤道:“一个人在被朋友出卖了的时候,总是会很伤心的!”
花满楼笑了,他当然能听出陆小凤的意思。
金九龄也在笑:“你认为我们出卖了你?”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有柄天下无双的利剑正在这里等着我,但你们却一直像两个曹操一样,躲在旁边看热闹。”
金九龄道:“我们的确知道你会来,因为你一定要来试试,是不是有人能进入宝库!”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看我,是不是能进得去?”
金九龄承认:“但我们还是直等你上了屋顶后,才发现你的!”
陆小凤道:“然后你们就等着看我是不是会被叶城主一剑杀死?”
金九龄道:“你也知道他并没有真要杀你的意思!”
陆小凤道:“但那一剑却不是假的!”
金九龄笑道:“陆小凤也不是假的!”
他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无论谁遇到他这种人,都没法子生气的。
金九龄又道:“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已有了个结论!”
陆小凤道:“什么结论?”
金九龄道:“若连陆小凤也进不去,世上就绝没有别的人能进得去。”
陆小凤道:“那绣花大盗难道不是人?”
金九龄也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道:“我实在没法子进去,就算我有那宝库的钥匙,也没法子开门;就算我开门进去了,也没法子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金九龄道:“江重威那天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确实是从外面锁住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