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九月十四,上午,阳光正照在紫禁城的西北角上。虽然有阳光照耀,这地方也是阴暗而陈腐的,没有到过这里的人,绝对想不到在庄严宏伟、金楼玉阙的紫禁城里,也会有这么样一个阴暗卑贱的角落,陆小凤就想不到。
宏伟壮丽的城墙下,竟是一片用木板和土砖搭成的小屋,贫穷而简陋,街道也是狭窄龌龊的,两旁有一间已被油烟熏黑了的小饭铺,嘈杂如鸡窝的小茶馆,布满了鸡蛋和油酱的小杂货店。
风中充满了烟臭、酒臭、咸鱼和霉豆腐的恶臭,还有各式各样连说都说不出的怪臭,再混合着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炸排骨和炖狗肉的异香,就混合成一种无法形容,不可想象的味道。
陆小凤就连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真有这么样的味道,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地方就在紫禁城里。
可是他的确已进了紫禁城,是杆儿赵找了个太监朋友,带他们进来的。
杆儿赵实在是个交游广阔的人,各式各样的朋友他都有。
“紫禁城里的西北角,有个奇怪的地方,我可以保证连陆大侠你都绝对不曾到那种地方去过,常人就算想去,也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太监的亲戚本家们住的地方,皇城里的太监们,要出来一次很不容易,平常有了空,都到那地方去消磨日子,所以那里各式各样邪门歪道的东西都有。”
“你想到那里去看看?”
“我认得那个叫安福的太监,可以带我们去。”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到那里去?”
“因为我已打听过,那匹白马,就是从那附近出来的。”
“那么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去找安福?”
“只不过还有件事,我不能不说。”
“你说。”
“太监都是怪物,而且身上还有股说不出的臭气!”
“为什么会有臭气?”
“因为他们身上虽然少了件东西,却多了很多麻烦,洗澡尤其不方便,所以他们经常几个月不洗澡。”
“你是不是叫我忍着点?”
“就因为他们都是怪物,所以最怕别人看不起他们,那个小安子若是对陆大侠有什么无礼之处,陆大侠千万要包涵。”
陆小凤笑了:“你放心,只要能找到西门吹雪的下落,那个小太监就算要骑在我头上,我也不会生气。”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他觉得这件事不但好笑,而且有趣。
可是现在他已笑不出了,他忽然发觉这件事非但一点也不好笑,而且无趣极了。
这个叫小安子的太监虽然没有骑在他头上,却一直拉着他的手,对他表示亲热,甚至还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胡子。陆小凤只觉全身上下,连寒毛带着胡子都在冒冷汗、打寒噤。
没有被太监摸过的人,绝对想不到这种滋味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被太监摸过?”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又酸又苦,几乎已忍不住要吐了出来。他居然还没有吐出来,倒真是本事不小。
上次他挖了十天蚯蚓后,已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臭的人,现在他才知道,那时若有个太监去跟他比一比,他还可以算是个香宝宝。现在小安子好像就拿他当作了个香宝宝,不但拉着他的手,看样子好像还想嗅一嗅,不但摸了他的胡子,看样子好像还恨不得能摸摸他别的地方。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杆儿赵实在忍不住想笑,他居然还没有笑出来,倒也真是本事不小。
茶馆里的怪味道好像比外面更浓,伙计也是个阴阳怪气的人,老是看着陆小凤嘻嘻地直笑,还不时向小安子挤眼睛。陆小凤也忍下了这个人。
他到这茶馆里来,只因为小安子坚持一定要请他喝杯茶,不管怎么样,喝杯茶总比跟一个太监在路上拉拉扯扯好些。何况,茶叶倒是真正好的三熏香片。而且小安子总算已放开了他的手。
“这茶叶是我特地从宫里面捎出来的,外面绝对喝不到。”
陆小凤承认:“我倒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
“只要你高兴,以后随时都可以来喝。”小安子笑得眯起了眼睛,“也许这也是缘分,我一瞧见你就觉得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我……我以后……以后会常来的!”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连口齿都变得不清了,简直好像变成了个结巴。
幸好这时外面正好有个老太监走过,小安子又放开他的手,赶出去招呼。太监走起路来,总有点怪模怪样,两条腿总是分得开开的。
这老太监走路的样子更怪,衣服却比别的太监穿得考究些,说起话来总是摆着个兰花手,看来就像是个老太婆,陆小凤只有不去看他。
“那是我们的王总管。”小安子忽然又回来了,“王总管一回来,麻六哥的赌局就要开了,你想不想去玩几把?”
陆小凤赶紧摇头,勉强笑道:“我有些事想麻烦你!”
“你说,尽管说。”小安子又想拉他的手,“不管什么事,只要你说,我都照办。”
“不知道你能不能去替我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外面的人到这里来过。”
“行,我这就去替你打听。”小安子笑道,“我也正好顺便回去看看我的孩子老婆。”他总算走了,临走的时候,还是摸了摸陆小凤的手,杆儿赵低下头,总算又忍住没有笑出来。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悄悄地问道:“太监怎么也会有孩子老婆?”
“那当然只不过是假凤虚凰。”杆儿赵道,“可是太监有老婆的倒不少!”
“哦?”
“宫里面的太监和宫女闲得无聊,也会一对对地配起来,叫作‘对食’,有些比较有办法的太监还特地花了钱,从外面买些小姑娘来做老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做太监的老婆,那日子只怕很不好过。”
杆儿赵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实在很不好过。”
其实太监们本身又何尝不是可怜的人,他们的日子又何尝好过?
陆小凤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立刻改变话题,说道:“我想西门吹雪无论怎样都绝不会躲在这里。”
杆儿赵道:“也许就因为他算准别人想不到,所以才要躲到这里来!”
“我以前也这么样想,可是现在……”陆小凤苦笑道,“现在我到这里来一看,叫我在这里待一天,我都要发疯,何况西门吹雪?”他一向都比西门吹雪随和得多。
杆儿赵道:“只不过那匹白马倒的确是从这附近出去的!”
陆小凤沉吟道:“张英风也很可能死在这里的。”他看着外面窄小的屋子和街道,“在这里杀了人后,想找个藏尸首的地方只怕都很难找到!”
杆儿赵道:“所以只有把尸首驮在马背上运出去。”
陆小凤点了点头,又皱眉道:“但是,西门吹雪若不在这里,张英风是死在谁手里的?还有谁能使得出那么快的剑?”这问题杆儿赵当然无法回答。
他们喝了杯茶,发了一会呆,小安子居然就已回来了,而且居然真的把消息打听了出来。
“前天晚上,麻六哥就带了个人回来,是个很神气的小伙子。”
陆小凤精神一振,立刻问道:“他是不是姓张,叫张英风?”
小安子道:“那就不太清楚了!”
陆小凤又问道:“现在他的人呢?”
“谁管他到哪儿去了!”小安子笑道,“麻六哥是个老骚,看那小伙子年轻力壮,说不定已经把他藏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好像也很有意思把陆小凤藏起来。这些人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麻六哥的赌局在哪里?”陆小凤忽然站起来,“我的手忽然痒了,也想去玩两把!”
“行,我带你去!”小安子又拉起了他的手,笑道,“你身上的赌本若不够,只管开口,要多少哥哥我都借给你。”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的确想借一样东西,只可惜你绝不会有。”
他现在唯一想要的东西,就是一副手铐,好铐住这个人的手。
02
麻六哥并不姓麻,也不是太监,麻六哥是个高大魁伟、满身横肉,胸膛上长满了黑毛的大麻子,脸上总是带着种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
他站在一群太监里,就好像一只大公鸡,站在一群小母鸡中一样,显得又威风、又得意。
这些太监们看着他的时候,也好像女人们看着自己的老公一样,显得又害怕、又佩服。
陆小凤却只觉得他们又可笑、又可怜、又可恶。
——可怜的人,是不是总一定有些可恶之处?
屋子里就像是窑洞一样,烟雾腾腾,臭气熏天,围着桌子赌钱的人,十个中有九个是太监,一面掷骰子,一面扒耳朵、捏脚,捏完了再嗅,嗅完了再捏,还不时东抓一把,西摸一把。
庄家当然就是麻六哥,得意洋洋地挺着胸站在那里,每颗麻子里都在发着红光。杆儿赵没有走进来。一到门口,他就开溜了。
“我再到别的地方去打听打听,过一会儿再转回来。”他溜得真快。陆小凤想拉也没法子拉,只有硬着头皮一个人往里闯。
小安子居然还替他在前面开路:“伙计们,闪开点,靠靠边儿,我有个好兄弟也想来玩几手!”
一看见陆小凤,麻六哥的眼睛就瞪了起来,而且充满了敌意,也正像是一只公鸡忽然发现自己窝里又有只公鸡闯进来了。
他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了陆小凤好几遍,才冷冷道:“你想玩什么?玩大的还是玩小的?玩真的还是玩假的?”
太监们一起笑了,笑的声音也像是一群小母鸡,笑得陆小凤全身都起了鸡皮。
小安子抢着道:“我这兄弟是大角儿,当然玩大的,愈大愈好!”
“你想玩大的?”麻六哥瞪着陆小凤,“你身上的赌本有多少?”
陆小凤道:“不多,也不少!”
麻六哥冷笑道:“你究竟有多少?先拿出来看看再说。”
陆小凤笑了。气极了的时候,他也会笑的。
“这够不够?”他随手从身上掏出张已皱成一团的银票,抛在桌上。
大家又笑了,这张银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张草纸,有个小太监笑嘻嘻地用两根刚捏过脚的手指把银票拈起来,展开一看,眼睛突然发直:“一万两?”
这张草纸般的银票,居然是一万两,而且还是东四牌楼“四大恒”开出来的,保证十足兑现。
小安子笑了,挺起了胸脯,笑道:“我早就说过,我这兄弟是大角儿。”
看见这张银票,麻六哥的威风已少了一半,火气也小了,勉强笑道:“这么大的银票,怎么找得开?”
“不必找。”陆小凤淡淡道,“我只赌一把,一把见输赢。”
“一把赌一万两?”麻六哥脸上已开始冒汗,每一颗麻子都在冒汗。
陆小凤道:“只赌一把。”
麻六哥迟疑着,看着面前的几十两银子,讷讷道:“我们这儿不赌这么大的!”
陆小凤道:“我也知道你赌本不够,所以你输了,我只要你两句话。”
“你若输了呢?”
“我输了,这一万两就是你的!”
麻六哥眼睛又发亮,立刻问道:“你要我两句什么话?”
陆小凤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前天晚上带回来的人是不是张英风?他是怎么死的?”
麻六哥脸色突然变了,太监们的脸色也变了,突听一个人在门口冷冷地说道:“这小子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捣乱的,你们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