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松花江上

01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在天边,在松花江上。松花江并不在天边,在白山黑水间。

“拉哈苏”就在松花江之南,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老屋”,它的名字虽然充满了甜蜜和亲切,其实却是个荒僻而寒冷的地方。

每到重阳前后,这里就开始封江,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才解冻,封江的时候,足足有七个月——多么长的七个月。可是这七个月的日子并不难过。

事实上,老屋的人对封江的这七个月,反而充满了期待,因为这段时候他们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多彩多姿,更丰富有趣。

“拉哈苏究竟在哪里?”

“在松花江上。”

“江上怎么会有市镇?”

“严格说来,并不是在江上,是在冰上。”

“在冰上?”陆小凤笑了,他见的怪事虽多,却还没有见过冰上的市镇。

没有到过拉哈苏的人,确实很难相信这种事,但“拉哈苏”却的确在冰上。

那段江面并不宽,只有二三十丈,封江时冰结十余尺。

久居老屋的人,对封江的时刻总有种奇妙的预感,仿佛从风中就能嗅得到封江的信息,从水波上就能看得出封江的时刻。

所以他们在封江的前几天,就把准备好的木架子抛入江中,用绳子牢牢系住,就好像远古的移民,在原野上划出他们自己的疆界一样。

封江后,这段河面就变成了一条又长又宽的水晶大道,亮得耀人的眼。

这时浮在江面上的木架子,也冻得生了根,再上梁加椽,铺砖盖瓦,用沙土和水筑成墙,一夜之间,就冻得坚硬如石。

于是一幢幢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房子,就在江上盖了起来,在冰上盖了起来,用不着三五天,这地方就变成个很热闹的市镇,甚至连八匹马拉的大车,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各行各业的店铺也开张了。

屋子外面虽然滴水成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陆小凤听来,这简直就像是神话。

“在那种滴水成冰,连鼻子都会冻掉的地方,屋子里怎么会温暖如春?”

“因为屋子里生着火,炕下面也生着火。”

“在冰上生火?”

“不错。”

“冰呢?”

“冰还是冰,一点也不会化。”

冰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节才会融解,那时人们早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着的废物,随着冰块滚滚顺流而下。

于是这冰上的繁华市镇,转眼间就化为乌有,就好像一场春梦一样。

02

现在还是封江的时候,事实上,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陆小凤就在这时候到了拉哈苏。

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因为现在他的身份不同,甚至连容貌都已不同。

除了原来那两撇像眉毛一样的小胡子外,他又在下巴上留了一点胡子,这改变若是在别人脸上,并不能算太大,但是在他脸上就不同了,因为他本来是个“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他这特征却已被多出来的这点胡子掩盖了。

这使得他看来几乎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江南的第一巨富贾乐山。

他的派头本来就不小,现在他带着一大批跟班随从,拥着价值千金的貂裘,坐在带着暖炉的大车里,看起来的确就像是个不可一世的百万富豪。

披着件银狐风氅的楚楚,就像是个小鸽子般依偎在他身旁。

这女孩子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却乖得要命,有时候看起来随时都可以陪你上床去,可是你真想动她,却连她的边都碰不到。

陆小凤也不例外,所以这几天他的心情并不太好。

他是个正常而健康的男人,一天到晚被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缠着,到了晚上却总是一个人睁大了眼睛看着屋顶发怔,你说他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岁寒三友还在后面远远跟着,并没有干涉他的行动。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陆小凤替他们找回罗刹牌,陆小凤变成贾乐山也好,变成真乐山也好,他们完全不闻不问,死人也不管。

从车窗中远远看出去,已可看见一条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

楚楚叹了口气,道:“这段路我们总算走完了。”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他虽然知道无论多艰苦漫长的路,都会有走完的时候,可是看到目的地已在望,心里还是觉得很愉快。

赶车的也提起精神,打马加鞭,拉车的马鼻孔里喷着白雾,浓浓的白沫子沿着嘴角往下流,远远看过去,已可以看到那冰上市镇的幢幢屋影。

然后夜色就已降临。

在这种极边苦寒之地,夜色总是来得很快,很突然,刚才还明明未到黄昏,忽然间,夜色就已笼罩大地。

光彩已暗淡了的水晶大道,一盏灯光亮起,又是一盏灯光亮起,本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市镇,忽然间就已变得灯火辉煌。

灯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灯光反照,看来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宫殿,矗立在一片琉璃世界上,无论谁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都一定会目眩情迷,心动神驰。

陆小凤也不例外。

这一路上他不但吃了不少苦,有几次连小命都差点丢掉。

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时光倒流,让他回到银钩赌坊,重新选择,他还是会毫不考虑,再来一次。

——艰苦的经验,岂非总是能使人生更充足、更丰富?

——要得到真正的快乐欢愉,岂非总是要先付出艰苦的代价?

陆小凤忍不住又轻轻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假如就在你家的门口,随时都可以走过去,看来也许就不会有这么美了。”

楚楚也叹了口气,道:“是的。”

03

夜,夜市。

市镇在冰上,在辉煌的灯火间,屋里的灯光和冰上的灯光交相辉映,一盏灯变成了两盏,两盏灯变成了四盏,如满天星光闪耀,就算是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也比不上。

街道并不窄,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车马行人熙来攘往,茶楼酒店里笑语喧哗,看看这些人,再看看这一片水晶琉璃世界,陆小凤几乎已分不出这究竟是人间?还是天上?

走上这条街,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家小小酒铺,因为就在那块“太白遗风”的木板招牌下,正有个穿着紫缎面小皮袄的大姑娘,在笑眯眯看着他。

这位姑娘并不太美,笑得却很媚,很讨人欢喜,一张圆圆的脸上,笑起来时就露出两个很深的酒窝,一双不笑时也好像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在陆小凤脸上。

楚楚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道:“看来她好像对你很有意思。”

陆小凤道:“我根本不认得她!”

楚楚道:“你当然不认得,但我认得。”

陆小凤道:“哦?”

楚楚道:“她姓唐,叫唐可卿,每个人都觉得她可以亲近,你好像也不例外。”

陆小凤笑道:“你对她好像知道得不少。”

楚楚道:“当然。”

陆小凤道:“但她却好像不认得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我是怎么会认得她的?”

陆小凤道:“我猜不出,也懒得猜。”

楚楚道:“贾乐山做事一向很仔细,还没有来之前就已把她们四个人调查得很清楚,还找人替她们画了一张像。”

陆小凤皱眉道:“难道她也是被蓝胡子遗弃的那四个女人其中之一?”

楚楚道:“她本来是老三,也就是蓝胡子的二姨太。”

陆小凤忍不住想回头再去看她一眼,却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人。

这女人正从对面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草药店走进唐可卿的小酒铺,她穿的是套黑衣服,身材很瘦小,脸上总是带着种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了她三百两银子没还。

无论怎么看,她都绝不是那种引人好感的女人,却偏偏很引人注意,她和唐可卿正是两种绝不相同的典型,两个人却偏偏是朋友,而且是很熟的朋友。

楚楚道:“你是不是对这个女人很有意思?”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不认得她。”

楚楚道:“我也认得她。”

陆小凤道:“难道她是……”

楚楚道:“她姓冷,叫红儿,本来是蓝胡子的三姨太。”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蓝胡子倒真是个怪人,要了那么样一个甜甜蜜蜜的二姨太之后,为什么还要娶这么样一个冷冷冰冰的人做老三?”

楚楚淡淡道:“冷冷冰冰的人,当然有她的好处,假如有机会,你也不妨去试试。”

陆小凤忍不住又回头去看,却看见两条大汉扶着个摔了腿的人走到那草药店门口,大声道:“冷大夫在哪里?快请过来。”

原来那位冷红儿居然还是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也正是这草药店的老板。

陆小凤笑道:“我倒真看她不出,她居然还有这么样一手!”

楚楚冷冷道:“何止一手?她还有好几手哩!”

陆小凤闭上了嘴,他终于发现不吃饭的女人在这世上也许还有几个,但不吃醋的女人却连一个也没有。

楚楚却又笑了,眨着眼笑道:“其实蓝胡子的四个女人中,最好看的一个是大姨太陈静静。”

陈静静?

陆小凤听过这名字。

“……拉哈苏那里的人,气量最狭小,对陌生的外来客总怀有敌意,除了两个人外,无论谁说的话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一个叫老山羊,是我父亲昔年的伙伴,一个叫陈静静……”

他立刻想起了丁香姨叮咛他的话,他实在想不到陈静静也是蓝胡子的女人。

楚楚用眼角瞟着他,悠然道:“你若想看看她,我倒可以带你去。”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楚楚道:“她是李霞的死党,一定会留在赌坊里帮李霞的忙。”

陆小凤道:“赌坊?什么赌坊?”

楚楚道:“银钩赌坊。”

陆小凤道:“这里也有个银钩赌坊?”

楚楚点点头,道:“李霞就是跟我们约好了要在这里的银钩赌坊见面的。”

陆小凤没有再问,因为他已看见了一枚发亮的银钩在风中摇晃。

门也不宽,银钩在灯下闪闪发亮。

04

陆小凤推开门,从刺骨的寒风中走进了这温暖如春的屋子,脱下了貂裘,便随手抛在门后的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空气里充满了男人的烟草味、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这种空气并不适于人们作深呼吸,这种味道却是陆小凤所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确没有说错,他的确是属于这种地方的人。

他喜欢奢侈,喜欢刺激,喜欢享受,这虽然是他的弱点,他自己却从不否认。

——每个人都有些弱点的,是不是?

这赌坊的规模,虽然比不上蓝胡子的那个,赌客们也没有那边整齐,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式各样的赌,这地方也都有。

陆小凤并没有等楚楚来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进去。

他知道每个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着,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位豪客,是个大亨。

大亨们的眼睛通常都是长在头顶上的,所以陆小凤的头也抬得很高,但他却还是看见了一个人赔着笑向他走了过来。

他并没有特别注意任何一个人,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奇怪,装束打扮更奇怪,就连陆小凤都很少看见这样的怪物。

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红缎子的宽袍,袍子上面还绣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有些是黄的,有些是蓝的,有些是绿的,最妙的是,他头上还戴着顶很高很高的绿帽子,帽子上居然还绣着六个鲜红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

陆小凤笑了。

他当然认得出这个人,这个人当然就是李霞那宝贝弟弟李神童。

看见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痴半呆,半癫半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居然像女人一样向陆小凤请了个安,道:“你好。”

陆小凤忍住笑,道:“好。”

李神童道:“贵姓?”

陆小凤道:“贾。”

李神童眯起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道:“贾兄是从外地来的?”

陆小凤道:“嗯。”

李神童道:“却不知贾兄喜欢赌什么?天九?单双?骰子?”

他样子看来虽然半疯半癫,说起话来倒还相当清醒正常。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后面已有个人替他回答:“这位贾大爷不是来赌钱的,是来找人的。”

说话的声音温柔清脆,是个女人的声音,却不是楚楚,是个态度也很温柔,而且长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后朝陆小凤挤眼睛。

这女人莫非就是陈静静?

陆小凤声色不动,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当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谁了?”

陈静静点点头,道:“请随我来。”

赌场后面还有间小屋子,布置得居然很精致,却看不见人。

陆小凤在一张铺着狐皮的大竹椅子上坐了下来,道:“李霞呢?”

陈静静道:“她不在。”

陆小凤沉下了脸,道:“我不远千里而来找她,她却不在?”

陈静静笑了笑,笑得也很温柔,柔声道:“就因她知道贾大爷来了,所以才走的。”

陆小凤怒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静静道:“因为她暂时还不能和贾大爷见面。”

陆小凤道:“为什么?”

陈静静道:“她要我转告贾大爷,只要贾大爷能做到一件事,她不但立刻就来向贾大爷负荆请罪,而且还一定带着罗刹牌来。”

陆小凤道:“她说的是什么事?”

陈静静道:“她希望贾大爷先把货款交给我,等我把钱送到了之后,她就立刻会回来的。”

陆小凤故意一拍桌子,道:“这算什么名堂?没有看到货,就得交钱!”

陈静静还是笑得很温柔,道:“她还要我转告贾大爷,这条件贾大爷若是不肯答应,生意就谈不成了。”

陆小凤霍然长身而起,又慢慢地坐下。

陈静静微笑道:“以我看,贾大爷还是答应这条件的好,因为她已经将罗刹牌藏到一个极秘密、极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若不肯拿出来,也绝没有人能找到。”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她生怕我逼她交出罗刹牌,所以我一到这里,她就躲了起来?”

陈静静并不否认。

陆小凤冷笑道:“难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陈静静笑道:“你找不到她的,她不愿见人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