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鬼屋

01

四月初五,晴。

陆小凤正对着一面擦得很亮的铜镜微笑。

看到镜子里的人居然不是自己,这种感觉虽然有点怪怪的,却很有趣。

镜子里这个老人当然没有本来那么英俊,看起来却很威严,很有气派,绝不是那种酒色过度,一条腿已进了棺材的糟老头。

这一点无疑使他觉得很愉快,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洗脸。

所以他只能用干毛巾象征性在脸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地漱了口,再转过头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摇着头叹气道:“犬郎君的确应该让你年轻一点的,现在你看来简直像我的妈。”

柳青青咬着牙,恨恨道:“是不是别人随便把你弄成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一样能够自我陶醉的?”

陆小凤笑了,大笑。

这时,那条听话的狗已摇着尾巴进来了,孝顺的孩子也已赶来磕头请安。

陆小凤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们都很乖,我请你们到‘三六九’去吃火腿干丝和小笼汤包去。”

“三六九”的汤包小巧玲珑,一笼二十个,一口吃一个,吃上个三五笼也不嫌多。

连陆大爷的狗都吃了三笼,可是他的管家婆却只能站在后面侍候着。

在京里做官的大老爷们,规矩总是比别人大的。

店里的跑堂在旁边看着只有摇头,用半生不熟的苏州官话搭讪着道:“看来能在大老爷家里做条狗也是好福气的,比好些人都强得多了。”

陆小凤正在用自己带来的银牙签剔着牙,嘴里啧啧地直响,忽然道:“你既然喜欢它,为什么不带它出去遛遛,随便在外面放泡野屎,回来老爷有赏。”

跑堂的迟疑着,看看管家和管家婆:“这位管家老爷不去?”

陆小凤道:“他不喜欢这条狗,所以这条狗就喜欢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这位老爷喜不喜欢咬别人的?”

陆小凤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别人就算请它咬,它还懒得张口哩。”

大老爷的夫人也在旁边开了腔:“我们这条狗虽然不咬人,也不啃骨头,可就是有点喜欢吃屎,你最多只能让它舐一舐,千万不能让它真的吃下去,它会闹肚子的。”

跑堂的只有赔笑着,拉起牵狗的皮带,小心翼翼地带着这位狗老爷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这条狗是乖宝贝,绝对不会跑的,而且它就算会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问:“为什么?”

老太太道:“因为你也要跟着它去,它拉屎的时候,你也得在旁边等着。”

表哥果然听话得很,站起来就走。

陆小凤笑了,微笑着道:“看来我们这个儿子倒真是孝子。”

陆小凤有个毛病,每天吃早点之后,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肠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个特大号的醋坛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爷在方便的时候,她总不能在旁边盯着的。

可是一条狗要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着你。

所以陆小凤每次要方便的时候,犬郎君都会摇着尾巴跟进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陆小凤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压低声音道:“那个跑堂的绝不是真的跑堂。”

没有反应,陆小凤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轻功一定很高,我从他的脚步声就可以听得出来。”

还是没有反应。就像大多数人一样,陆小凤在方便的时候,也是专心一意,全神贯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还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还高。”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你是个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陆小凤道:“一条狗居然会说话,不是妖怪是什么?”

犬郎君道:“可是……”

陆小凤不让他说下去,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对付妖怪的?”

犬郎君摇摇头。

陆小凤冷冷道:“不是活活地烧死,就是活活地打死。”

犬郎君连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就乖乖地摇着尾巴溜了。

陆小凤总算轻松了一下,对他来说,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就算是坐在马桶上,也算是种享受,而且是种很难得的享受,因为他忽然有了个会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柳青青已经在外面等着,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蚕豆壳已有一大堆。

陆小凤忍不住道:“你是喜欢看男人方便?还是喜欢嗅这里的臭气?”

柳青青道:“我只不过有点疑心而已。”

陆小凤道:“疑心什么?”

柳青青道:“疑心你并不是真的想方便,只不过想借机避开我,跟你的狗朋友说悄悄话。”

陆小凤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面听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现在我才知道,这种声音实在不太好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他是条公狗,若是母狗,那还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条母狗,现在他早已是条死狗了。”

02

四月初六,时晴多云。

管家婆的簿子上记着:

早点在城东奎元馆吃的,其间又令人遛狗一次,来回约半个时辰。

遛狗的堂倌姓王,当地土生土长,干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调查确实,绝无疑问。

这簿子当然是要交给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阔却反对:“不行,不能这么写。”

管家婆道:“为什么不能?”

海奇阔道:“我们根本就不该带这条狗来,更不该让他找别人去遛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会认为其中有问题。”

管家婆道:“你准备怎么办?”

海奇阔冷笑,道:“这条狗若是条死狗,岂非就没问题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陆小凤?”

海奇阔道:“活狗已经变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饭一样,他能把我怎么样?”

管家婆吐出口气,道:“却不知这条活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变成死狗?”

海奇阔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遛狗?”

海奇阔叹了口气,道:“这好像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海奇阔道:“是的,绝对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阔已牵着狗走了很远,好像没有回头的意思。

表哥跟在后面,忍不住道:“你几时变成这样喜欢走路的?”

海奇阔道:“刚才。”

表哥道:“现在你准备走到哪里去?”

海奇阔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干什么?”

海奇阔道:“一条狗死在路上,虽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里若是忽然变出个人来,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这种事当然是绝不能让别人看见的。”

海奇阔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紧紧握着牵狗的皮带,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剑柄。

这条狗不但听得懂人话,而且还是个暗器高手,如果狗没有死在人手里,人反而死在狗手里了,那才真的是笑话。

谁知这条狗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奇阔道:“我只知道这附近好像已没有人了。”???

表哥道:“简直连条人影都没有。”

海奇阔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这条狗,叹息着道:“犬兄犬兄,我们也曾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总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么遗言后事,也不妨说出来,只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替你做。”

狗在摇尾巴,汪汪地直叫。

海奇阔道:“你摇尾巴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要杀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证绝不会把你卖到挂着羊头的香肉店去。”

海奇阔还在叹着气,醋钵般大的拳头已挥出,一拳打在狗头上。

拳头落下,立刻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这条狗狂吠一声,居然还能撑起来,表哥的剑却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鲜血飞溅,海奇阔凌空掠起,等他落下来时,活狗就已变成了死狗。

海奇阔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杀狗的确比杀人轻松得多。”

表哥却沉着脸,忽然冷笑道:“只怕我们杀的真是条狗。”

海奇阔吃了一惊,立刻俯下身,想剥开狗皮来看看。

狗皮里面也是狗,这条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阔脸色变了,道:“我明明看见的。”

表哥道:“看见什么?”

海奇阔道:“看见犬郎君钻进这么样一张狗皮里去,就变成了这么样一条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种,同种的狗样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阔道:“那么犬郎君到哪里去了?这条狗又是怎么来的?”

表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陆小凤?”

厕所外面居然又有人在等着,陆小凤刚走到门口,连裤带都没有系好,就看见了海奇阔。

海奇阔的样子,看来就像是已经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裤裆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我每次方便的时候,外面都有人在排队,难道大家都吃错了药,都在拉肚子?”

海奇阔咬着牙,恨恨道:“我倒没有吃错药,只不过杀错了人。”

陆小凤好像吃了一惊,道:“你杀了谁?”

海奇阔道:“我杀了一条狗。”

陆小凤道:“你杀的究竟是人?还是狗?”

海奇阔道:“我杀的那条狗本来应该是个人的,谁知它竟真的是条狗,狗皮里面也没有人。”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狗就是狗,狗皮里面当然只有狗肉和狗骨头,当然不会有人!”他叹息着,拍了拍海奇阔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还不好好地去休息休息,说不定真会发疯的。”

海奇阔看样子好像真的要被气疯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陆小凤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儿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海奇阔道:“可是一定要带他下山来的却是你。”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说要带条狗下山,并没有说要带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阔,微笑道,“现在你虽然杀了我的狗,可是我并不想要你偿命,不管怎么样,一个好管家总比一条狗有用得多,何况,我也不忍让管家婆做寡妇。”

海奇阔已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陆小凤终于已系好裤带,施施然走了,走出几步又回头,带着笑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告诉老刀把子,他一定会觉得很有趣的,说不定还会重重地赏你一样东西。”

他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会赏你样什么东西呢?”

海奇阔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样什么东西,都一定是很重很重的,却不知是重重的一拳,还是重重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