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菜,小菜。桌上也有酒,烈酒。
牛肉汤指着黄石镇上一个踽踽而行的人影,道:“来了!来了!”
西门吹雪依旧是那副冷峻的表情。
牛肉汤似乎毫不介意那副冷峻的表情,仍然用她铜铃似的娇声,道:“我昨晚自作主张,要黄石镇上所有的人,一个一个来这里。你看,现在第一个人来了。”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开口。他唯一动的是手,举起杯,缓缓地喝着杯中酒。
“他们来了之后,我就代表你,向他们问话,向他们打听陆小凤的下落,你说好不好?”
还是没开口。
“不过我先说明,我讲的话,全部都是你的意见,如果一言不合,他们想大打出手,这交手嘛,一定要你才成啊。”
西门吹雪还是没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走近帐篷的人。
“来者何人?”牛肉汤道。
这个人看了看西门吹雪,一接触到那双其冷如箭的眼睛,连忙转移视线,看着牛肉汤。
“我姓赵,叫赵瞎子。”
“你眼睛也不瞎,为什么叫赵瞎子?”
“这叫无理嘛,就跟姑娘身上一样,既没有牛骚味,也不是湿淋淋得跟碗肉汤一样,为什么叫牛肉汤?”
“唔,你的嘴巴很厉害,我也不跟你斗嘴,我现在要问你,你给我听清楚了,我问的话,不是我的话,是代表这位西门吹雪大侠的话,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不然的话,哼哼,到时你如果真是人如其名,就不太好玩了。”
“姑娘想知道什么消息?”
“不是我想知道,是这位西门大侠想知道。”
“是。”
“好,我问你,你见过陆小凤没有?”
“见过。”
“在哪里?”
“这里,黄石镇。”
“好,那他的人呢?”
“死了。”
“死了?”牛肉汤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
西门吹雪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没有骗我?”牛肉汤的声音略颤抖。
“你如果不信,你可以问后面来的人。”
“我当然不信,”牛肉汤道,“谁会相信陆小凤会死?你信吗?”
牛肉汤望着西门吹雪,用微颤的声音又问一遍:“你相信吗?”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他的双目,只是一味注视着黄石镇上又来的一个人。
这个人是小叫花。
然后是杂货店的老板,然后是老板娘。
他们都异口同声说:“陆小凤死了。”
牛肉汤相信了吗?
“我不相信,还有一个人,如果他也说陆小凤死了,我也许会相信。”
“谁?”老板娘临走前问。
“沙大户。”
沙大户没有来,来的是沙大户家里的一个家僮。
这个家僮带了一张帖子上面写着的,无外是仰慕西门吹雪的大名,要请他去共进晚餐。
牛肉汤看完了帖子上的字,又气又急,她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三个沙漏。
她把三个沙漏放在桌上,对那个家僮说:“你看到这三个沙漏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一个倒过来的时候,沙就会漏到底部,漏完了,也就是你回到沙大户那里的时候,你懂吗?”
家僮点头。
“这第二个,我会在第一个完了的时候倒过来,沙漏光以后,也就是沙大户要到这里的时候,你懂了吗?”
家僮点头。
“这第三个嘛,假如沙大户来了,就没有用了,如果他不来,那第三个的沙子还没倒光,沙大户的头就不见了,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
“那你就赶快回去吧,我现在可要把第一个沙漏倒过来了。”
家僮吓得脸无人色,像一只狗般飞奔而去。
第一个沙漏的沙已快将全部漏到底部了,牛肉汤看了西门吹雪,道:“那个家僮,该已到了吧?”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眼睛也没有看沙漏一眼。
牛肉汤却又已把第二个沙漏倒过来了。她倒沙漏的手竟然有点发抖。
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的来临?是否她在惧怕沙大户也会说出陆小凤已死的话?
不管她惧怕还是不惧怕,要来的,终归是要来的。
其实,就像沙漏中的沙一样,一点一滴地逐渐积聚起形状来。
而第二个沙漏的沙也快将漏完了。
远远地,沙大户的人影正在急急行来。
牛肉汤整个人也微微地抖了起来。
西门吹雪这次居然发觉到牛肉汤在颤抖,他居然开口说话了:“镇静!”
冷冷的两个字,却有温暖的效果,牛肉汤不抖了。
牛肉汤真的镇静下来了。她以镇静的语气,对着行近帐篷的沙大户说:“你就是沙大户?”
“不错,镇里的人都叫我沙大户。”
“不错,你确实很像个大户人家。”
“牛姑娘夸奖了。”
“我没夸奖你,做大户人家,一定要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能在地方上成为大户吗?”
沙大户笑了,他只是一味笑着。
牛肉汤又说:“不过,你以后能不能再继续做大户,那就不一定了!”
“哦?为什么?”
“因为这要看你现在是不是也识时务。”
“不识时务,我现在会站在这儿吗?”
“那就好,那我现在就代表这西门大侠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什么问题?就是你今天问镇里其他人的问题吗?”
“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你就直接回答吧。”
“我应该怎么回答?”沙大户说。
“照实说就对了。”
“照实说?照实说你们不相信呀!”
牛肉汤的脸色已经大变了,变成了一片苍白。她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一滴泪珠,在她眼角愈聚愈大,终于缓缓滚下她的脸颊。她又张嘴,声音哽咽:“你是说他……他已经……已经死了吗?”
沙大户的声音忽然显得冰冷,他说:“是的,已经死了!”
牛肉汤说不出话了,她的双手,把脸遮掩起来。
西门吹雪却又说了一句话。
“你有证据?”
“有。”
最好的证据,当然是看到陆小凤的尸体。
要看陆小凤的尸体,当然要去棺材铺。
这是沙大户说的。
一般人的尸体,都是葬在坟墓里的,为什么陆小凤的尸体,却要到棺材铺里看?
因为没有人来收的尸,黄石镇的人是不会去埋葬的。
这也是沙大户说的。
沙大户话说完了,棺材铺也到了,就好像他的话,早已算好了一样,不多一句,也不少一句,刚好说到棺材铺门前为止。
赵瞎子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他冷哼一声,说:“我的话你们不信,沙大户的话你们才信。唉!这叫真理也要靠权势呀!”
他的话很有道理,可惜他的话说了等于白说,因为所有的人,根本都没在意他的存在,只是跨着脚步,走进棺材铺。
牛肉汤这回真的哭了,不但哭,还哭得很大声。
事实上,看到了棺材,又看了棺材前的灵牌,谁不伤心?
连西门吹雪一向冷峻的面容,也似乎微微地变了一下。
因为灵牌上写的,正是:“故友陆小凤。”
西门吹雪又开口了,他说的,还是很简单的两个字:“打开。”
“我早就知道一定会有人来看他,”赵瞎子说,“所以棺材一直没钉上。”
“打开。”西门吹雪说的,还是这两个字。
赵瞎子看了沙大户一眼,两个人连忙把棺材盖拿到地上。
牛肉汤哭得更大声了。
赵瞎子忽然看着牛肉汤,道:“你一味在哭,你知道棺材里躺的,一定就是你说的陆小凤吗?”
牛肉汤不哭了,她瞪着大眼看着赵瞎子。良久,她才缓缓地走至棺材旁。
牛肉汤很仔细地看着棺材里的人,她看他的脸,也看他胸膛上致命的伤口。
然后,她忽然笑了起来。
她仰头大笑,伸手指着赵瞎子:“你真有意思,居然说他不是陆小凤……”
她的笑声,忽然变得很凄厉。
西门吹雪凝视了陆小凤的尸身很久,脸上表情却一直没变。
他凝视着,直到牛肉汤那凄厉的笑声变成号哭,由号哭而变成啜泣,他才开口,说了两个字:“阖上。”
棺材盖盖回原状之后,牛肉汤不哭了,西门吹雪却忽然又说了两个字:“下来。”
西门吹雪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并没有抬,抬头的是牛肉汤、沙大户和赵瞎子。
他们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倒吊在屋檐,脸向窗内的人头。
这个人头马上变成一条人影,用一种几近连爬带滚的方式跳了下来。
“小叫花子,”赵瞎子开口说,“你躲在窗外干什么?想偷棺材呀?”
“去你的乌鸦嘴。我偷棺材干什么?假如要偷,还不是为了你。”
“那你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是来送帖子的。”
“送帖子?给谁?”
“当然不是给你,你这副阴阳怪气的仪容,谁会送这帖子给你?是送给这位西门大侠的。”
帖子内容很简单,只有三十五个字:
闻大侠远来,不胜仰慕,妾虽被贬天涯,亦不能不略表敬意,明日午时,仅以粗茶,为君洗尘。
凭这三十五个字,西门吹雪会赴约吗?
当然不会。他是来找陆小凤的,陆小凤死了,他就要追查陆小凤的死因,怎么有心情去喝粗茶?
可是,他还是去了。
因为,帖子旁边还有一行字:
又及:陆大侠死因,妾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