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嘉琅低头写字,目不斜视,神色严肃,侧脸看着冷冰冰的。

谢蝉把红梅图搁在他手边的案上铺平,踮起脚,故意越过他的胳膊,从笔架里抽出笔,趴在案头,一点一点涂梅花。

“今天的梅花我来涂!”

她笑着说。

谢嘉琅不语。

谢蝉涂好梅花,放下笔,下巴搁在书案上,眼睫一眨一眨,水汪汪的杏眼盯着谢嘉琅看,“哥哥,明天的梅花也是我来涂,好不好?”

静默了好一会儿。

谢蝉望着谢嘉琅笑。

小娘子这么笑盈盈地盯着人看,似雪后的晴光,暖得人心里发酥。

少年眼皮低垂,点了点头。

“好。”

他轻轻地道。

谢蝉想起白天他也被扔了不少雪球,衣裳里面肯定也湿了,问:“哥哥,你喝姜汤了吗?”

谢嘉琅轻轻摇头。

谢蝉赶紧吩咐青阳:“煮一碗姜汤,姜要切成细细的丝,加点红蔗糖。”

第二天,谢蝉果然又来了。

谢嘉琅坐着看书,她就扒在一边涂梅花。

画笔涂抹纸张,发出沙沙轻响。

第三天,书案边多了一张小凳子,正好是适合谢蝉坐的大小。

年底大家都不上学,谢嘉琅还是每天看书写字。

转眼就过年了,到处是欢声笑语。

谢蝉穿得很喜庆,红袄子,红裙,红鞋,挽红披帛,头上缠红丝绦,胸前戴金项圈,手上金臂钏,眉间一点红花钿,坐在谢六爷身边吃胶牙糖。

谢府悬灯结彩,各房照旧围炉团坐,亲亲热热地挤在一处守岁。

谢嘉琅不在。

谢大爷派人去请他,他过来露了个面,默默离开。

这似乎成了谢府心照不宣的过场戏,丫鬟去请他,他露个面就走,众人不约而同地松口气,正式开始宴饮。

月上中天,谢六爷被谢二爷拉去吃酒赌钱。

谢蝉叫丫鬟盛几盒点心,一盘刚从炭火里扒拉出来的烤芋头,用提盒装着,自己举着灯笼,去大房看谢嘉琅。

自从有了十二郎后,周氏一颗心都扑在小儿子身上,对谢蝉的管束松了很多。今晚下人在廊外放炮仗,十二郎很高兴,手舞足蹈,周氏忙着照看他,以为谢蝉去找姐姐玩,没有拦她。

除夕夜,府里下人也要和家人团圆过年,连守夜的仆妇都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偷吃酒。

主子们在前院,大房静悄悄、黑魆魆的,只有厢房透出一点微弱昏黄的灯光。

春满山河,万家团聚,处处喧嚣声浪,这里却冷清得像冰窟。

谢蝉纳闷:谢嘉琅这么早就睡了?

丫鬟去叩门,好一会儿,青阳的声音从幽暗里传出来:“谁?”

“是我,我来看长兄在做什么。”谢蝉提起灯,“长兄睡了?”

青阳扒在院门前,摇摇头,脸色晦暗。

谢蝉拢紧衣领,看着窗前那点朦胧灯火:“哥哥是不是发作了?”

青阳点头。

“什么时候发作的?”

“郎君下午就发作了。”

谢蝉惊愕:“下午?”

青阳小声说:“下午郎君的手突然不能动了,大爷叫人过来请郎君的时候,郎君刚刚好了一点。”

谢嘉琅下午发作,刚刚恢复,丫鬟来请,他硬撑着出去打了个照面,一回到房里就倒下了。

一天下来,什么都没吃,只喝了几碗药。

谢蝉心里泛起酸疼。

她问:“怎么不去请大夫?”

“郎君说,大过年的,别打搅大家过年的兴致。”青阳摇头,“要是吵嚷起来,大家过不好年,明年谁运气不好,又得抱怨说郎君晦气,害他倒霉。”

谢蝉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不止发生过一次。

她问:“长兄怎么样了?”

“药是现成的,郎君吃了药,躺下了。”

谢蝉想了想,“我进去看看哥哥。”

青阳犹豫,不敢放她进去,“九娘,郎君叮嘱过,他发作的时候……不要让你看见。”

以前的谢蝉听了这话,可能会迟疑,她怕冒犯谢嘉琅。

现在的她只踌躇片刻,道:“不碍事,是我自己非要进去的。”

大过年的,不能打孩子。她任性几次,谢嘉琅应该不会生她的气。

谢嘉琅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一股烤芋头的香气。

一道红彤彤的身影坐在炭盆旁烤火,红袄红裙红丝绦,像一块软绵绵的红发糕,头发漆黑如墨,脸庞被炭火烘得红扑扑的。

屋中挂了盏灯,长长的穗子一直垂到地面。

“哥哥,这是你送我的那盏灯。”谢蝉察觉到谢嘉琅醒了,挪到床榻前,“里面的蜡烛烧完了,我请人重新安了蜡烛,还能用很久。”

谢嘉琅低低咳嗽,他不习惯发作后看到生人在旁边。

他浑身僵直、手脚痉挛的样子……那么丑陋,那么古怪,小孩子看见会被吓哭,连他母亲见了都害怕。

谢蝉脸上没有一丁点害怕的神情,扶住谢嘉琅的胳膊,帮他坐起身,走到桌案前,斟一杯热茶,吹了吹,两手捧着,送到他手边,等他接过,蹬蹬跑开,灌了个汤婆子,塞到他脚边的位置,又接着探出身子扯过床头搭着的毛毯,用力抖开,盖在他肩膀上,还轻拍几下。

一套照顾人的动作下来,很卖力,也很麻利。

“哥哥,你还冷吗?”她问,杏眼里满是关切。

谢嘉琅手捧茶盏,想赶谢蝉走的话咽了回去。

“不冷。”

他回答,一口接一口吃茶。

谢蝉坐回炭盆边,拿起铁钳子扒拉一阵,翻出一只大芋头,在地上磕掉炭灰,捧着剥皮。

芋头很烫,她剥几下,烫得嘶嘶吸气,吹吹手指头,继续剥。

青阳从外面进来,见状,连忙道:“九娘,我来吧。”

谢蝉把芋头递给他,十根手指头已经烫得红通通的。

芋头剥好了,青阳送到谢嘉琅跟前。

谢嘉琅没什么胃口,可是瞥一眼谢蝉通红的手指头,还是接过吃了。

芋头烤得软烂,绵甜香糯,轻轻一抿,慢慢在舌尖融化开。

很香。

远处噼里啪啦响,炮仗声不绝于耳。

谢蝉带了一大盒炮仗过来,叫青阳拿到廊檐底下放。

“哥哥,我们出去放炮仗玩!”

谢蝉伸手拉谢嘉琅衣袖。

大晋风俗,放炮仗除旧迎新,驱除一切病气。

谢嘉琅披衣起身。

廊下的积雪没化完,青阳扫出一块空地,点燃引线。

地老鼠满地乱窜,喷出长长的火星。麻雷子轰的一声巨响,震得枝头的积雪簌簌往下掉。还有一种花炮砰的一声爆开时发出浅红闪光,像遍地桃花绽放,煞是好看。

谢蝉叫青阳把炭火挪到廊前,披着暖被,就坐在廊下兴致勃勃地看满地花炮燃放。

一边看,她一边指着飞溅的火星问谢嘉琅:“哥哥,你看那个像不像一朵花?”

谢嘉琅看过去,点点头。

眼前是一地五彩斑斓的焰火,耳畔是谢蝉和青阳说笑的声音,肩上盖了厚实的暖被,手上握着一只发烫的烤芋头,盘坐的腿旁,卧着刚换了滚水的汤婆子。

谢嘉琅突然觉得腹中饥饿,眼皮垂下,咬一口芋头。

香甜溢满齿颊。

今年谢嘉琅在家过年,谢蝉还是给他写了拜年帖子,从书袋里拿出来,巴巴地给他看。

“哥哥,你觉得我的字写得怎么样?”

谢嘉琅接过帖子,灯火笼下柔和的晕光,他眼睫低垂,浓眉,眼窝深刻,灯下看还是很凶。

谢蝉缩成一团,窝在暖被中,两手托腮,等着他评价。

“写得很整齐。”

谢嘉琅道。

谢蝉扑哧一声笑了。

他还是他。

静夜里,忽然一阵钟鼓齐鸣,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四面八方响起,摧枯拉朽,密密麻麻。

“新年了!”

谢蝉松开被子,精神抖擞,直起身,双手平举,笑容满面地朝谢嘉琅下拜:“哥哥,新年好,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说完,她两手摊开。

“哥哥,有压岁钱吗?”

谢嘉琅僵住,不知怎么,顺手把手里的芋头放在她柔软的掌心里。

谢蝉愣了一下,咯咯笑个不停。

她开始换牙了,前世记忆淡去,身体发育成长,性子反而比小时候更像个孩子。

青阳也捂着肚皮大笑。

谢嘉琅示意青阳去房里拿吉语花钱,过年时各府都备有刻着吉语的花钱,“岁岁平安”,“福寿延长”,“平安吉庆”,他有很多。

不过他从来没有送出去过一枚。

青阳拿着一匣子钱走出来。

谢嘉琅没碰,要谢蝉自己拿。

谢蝉挑了几个好看的装在香囊里,也拿出几枚有吉祥字眼的花钱送给谢嘉琅。

满城炮响,钟鼓雄浑,冷寂夜空被映得发亮。

雪花飘洒而下。

谢蝉低着头,红丝绦垂在白皙耳畔,把精挑细选的钱币放在谢嘉琅掌心,口中念着:“平平安安,事事顺遂……”

她真心希望眼前的少年事事顺遂,一生无忧。

谢嘉琅手掌蜷握,钱币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