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衣是高级裁缝
精心缝制出来的,高级的裁缝,怎么会在里子的腋下接缝处留下那样一串粗枝大叶的针脚?叶春好那样细致的人,会容许裁缝这样糊弄自己?
他伸手去扯那接缝,结果发现那针脚不但粗枝大叶,而且根本没有缝牢,线头拖在外面,他轻轻一扯,便将那接缝扯了开。
“这是后缝上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酒意彻底消散了,不知怎的,后背上生了寒气——后缝的,谁缝的?
偏偏还就在这只袖子里,藏着那个纸叠的小方块。
寒气顺着他的脊梁骨往上爬,爬得他毛发悚立。手顺着接缝裂口伸进去,他往袖子里探,一直探到袖口。将袖子里的东西取了出来,他这回看清楚了,那是一张信纸折成的方胜,墨水痕迹透过信纸,上面分明是写了字。
到了这个时候,张嘉田反倒镇定下来了。转身走去先关了房门,他坐下来,低头小心的把那方胜拆了开。信纸展平了,他看见了满篇又草又乱的字,正是叶春好的笔迹。而在信的开头,叶春好写下了这样两个字:“二哥”。
他的满头短发一起竖了起来——这是叶春好写给他的信!
“二哥”之后,没有信上常有的问候与寒暄,而是一串日期:“五月二日凌晨,雷忽然说有公务要去察哈尔,将我留在承德。当天下午,虞天佐来了……”
她毫无保留,将发生了的,都写下了。
写到最后,张嘉田读到
了这样的一段话:“我并无证据,可雷刚走,虞便来了,我总不能相信这全是巧合。我如今落在他们手中,明日是否还有性命,也不知道。我若死了,雷又会用何种花言巧语蒙蔽你,我也不敢想象,所以今日我将这些天所受的磨难记录下来,若是老天垂怜,让你瞧见,知道我是因何而死,便足够了。”
落款的日期,是民国十八年五月二日。
将这信读过一遍之后,他又读了一遍。往事像水一样的漫上来了,一桩桩一件件,面目全都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民国十八年的春天,雷一鸣确实是忽然来了天津,连着住了好几天,也和他见了好几面。他当时问他,叶春好怎么还不回来。他说她正在和叶文健吵架,没有吵出结果,所以不肯回来。
雷一鸣当时还告诉了他,说是打算和虞天佐分家,投奔到讨蒋联军的阵营里去,因为虞天佐处处压他一头,挡了他的前程。
要分家,但是还没分家,没分家,他们一个总司令,一个副总司令,说起来是兄弟一样的关系,虞天佐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雷一鸣出远门的时候,强抢了他的女人回去?那可不是个随便买回来的妾,那是雷一鸣的正妻,是雷家大小姐的母亲,纵是离了婚,她的身份地位也还在。
并且还是虞天佐亲自到雷家抢的。
这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除非虞天佐是得了雷一
鸣的许可。
五月二日之后,雷一鸣就离开承德,很快和虞天佐开了战,开战之后不久,叶春好就死了。她是得死,她不死,雷一鸣怎么办?雷一鸣怎么放心得下?她要是把他干的那些脏事丑事都告诉自己了,雷一鸣不就白笼络自己给他当孝子贤孙了吗?自己还不得找他给叶春好报仇?
张嘉田想到这里,忽然全明白了——怪不得雷一鸣有资本和胆量对着虞天佐宣战,在那之前,他在虞天佐那里,把叶春好卖了多少钱?
手里的信纸,抖出了刷拉拉的声响,那样大那样有力的一只手,竟然会捏不住了薄薄的一张纸。慢慢的站了起来,有那么一阵子,他觉得这个世界天旋地转。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他拉开房门,向外走,走过这条走廊,走下楼梯,走到一楼,走进餐厅。
餐厅里灯火辉煌,餐桌旁坐着雷一鸣和林子枫。雷一鸣正微微皱了眉头,对林子枫说话,忽见他回来了,便是抬头一笑:“嘉田,你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停下脚步,看着他。他今天的气色很好,白发藏在黑发里,梳得一丝不苟。灯光倒映在杯中酒中以及他的眼中,他笑微微的,是个流光溢彩的人。
轻轻的叹出了一口气,张嘉田想:“这些年啊……”
这些年啊,饶他是个皮糙肉厚的莽汉武夫,可也被雷一鸣的明枪暗箭打了个遍体鳞伤。雷一鸣有毒,雷一鸣纵是
把心掏出来给他了,那心也是一颗血淋淋的毒心,也照样能要他的命。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张嘉田想不清楚,于是就不想了。迈步绕过餐桌,他走到了雷一鸣面前,把手中的信纸递向了他,不发一言。雷一鸣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接了信纸,低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