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甚至于散落在枕头上的绷带都没有去管,几乎是颤抖着手摸上了对方的腰,手指间攥着那一根廉价的布料做成的带子,在那一瞬间太宰治希望时间永远都不要走动,永远永远的就停在这里就好了。
这个时候就感觉即使看不见脸也没有关系,即使不知道姓名也无所谓了,只要这个人在自己面前,似乎怎么样都可以。
无知到永远也可以,再也醒不过来也可以。但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的可以,他抬起头看着对方处在光阴分界线下那亮到发白的后颈,手中的带子最终也没有系起来。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他努力的坐在床上抬起头,却怎么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不论是神情还是五官,甚至于这个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没有答案。有一个名字就是这么的噎在嗓子里,上不去也下不来,明明马上就要呼之欲出,可就像是一块果子卡在食管的位置,挤在胸腔前,噎的他浑身颤抖,也噎的他喘不过气。
太宰治的嘴唇张张合合,一次次的马上就要说出那个发音,可是这人只是静静的站在他的面前不言不语,周遭的一切都开始沙化,他看到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软了下去,房间里的柜子和家具从边边角角开始消失,连阳光都溶解,面前的人伸出手似乎是要来触碰他,但最终手指尖成为了白色的颗粒消逝在了空气中。
像是童话里变成泡沫的儿童故事,他一个人坐在坍塌的空间里孤独的望着这一切,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的东西,虚无的如同宇宙里并不存在的白洞,吞噬一切又拒绝一切。
巴士外面吹来的风里腥潮的味道加重了不少,太宰治醒过来的时候几乎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的风景,整个视线里的世界褪了色一般的寡淡,海水在阴沉的天色下映射着黑的光泽,只是比起睡着之前开始有了工厂建筑的影子。
司机说就不往里面开了,里面的辐射和污染太重,他道过谢后跳下了车,远远地望着刷着黄色油漆的车厢逐渐的远去,那几乎是这里唯一还算是明亮的色彩,直到那东西伴随着汽车尾气一同消失在地平线里他才转过了身走向了里面。
空无一人的工业区就像是城市里被抛弃的花园,这里杂草丛生且任何铁质的东西都生了锈,墙面上是斑驳的痕迹,那些脱落的油漆干瘪的躺在地上,他踩下去的时候能听到细碎的破裂声。
手机里的定位指引他朝着目的地去走,即使能够感受到空气中确实比外面要黏稠一点也不在意,来的时候就根本没有在意过是否会被感染,况且这种事情谁又真的说的明白?
他如同记忆中一般走过狭长的小路,踩过那些长了一堆的色泽昏暗的小草,转到一间工厂后面的空地的时候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那一辆亮粉色电镀漆的机车,他在一瞬间紧绷了双手走上前去,弯着腰去看那车体的模样,黑皮的座位上全都是血迹。
斑驳的、成痂的、甚至于变成血块的血液都黏在上面,车胎凹凸不平的纹路里也挤着肮脏的血肉,这里确确实实就是他的死者在死亡的时候所在的案发地点。
这一天没有阳光也没有雨露,是那种令人提不起任何兴趣的无聊的阴天,天光打下来的时候没有记忆里的那种氤氲的气氛与暧昧的光线,只有令人作呕的恶心的血块和脏乱不堪的废旧的机车。太宰治伸手抓着自己胸前的衣物,他用手扶着墙面弯着腰垂下头,张开嘴之后从胃里翻涌不息的是强烈的呕意,他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一声作呕的声音,随后将自己修长的手指伸进口腔里,用指腹按压着舌苔根部的位置,将今天中午吃下去的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那些柔软的、富有口感的、黏腻的软体动物的尸体碎片,从他充满了胃液的器官里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那些只会蠕动着的令人恶心的虫子混杂在一起就像是被捣碎的肉块,从口中吐出后便瘫在地上混杂着白色的泡沫。
太宰治只是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他擦了擦嘴重新走回机车的边上看到了后面的车牌号,对着自己记忆中记得的那个号码核实了一下发现完全重合,于是便像是终于能够确定下来一般笑出了声。
他狂喜着,蹲在杂草从中低沉的笑着,笑声一声比一声要高,到最后成了毫无章法的那种大笑。寂静的感染区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空旷的几乎能够听到回音的地方第一次被打破沉寂。废旧的机车、恶心的呕吐物、软体动物的食物尸体、以及太宰治这个已经有些发疯了的人。
他从现场带回来了一把匕首与一张照片,匕首就是那把作为凶器的BUCK&STRIDER 888。上面的血迹还留着一部分,他将那把刀上的信息提取出来,自己一个人开始对照库存的血库信息找着死者的名字。
房间里的电脑屏幕上是在不断跳动的核查过程,绿色的数据一条条的闪过,而他则是看了一眼进度便低头去瞅着手中捏着的这张相片,上面的人就是记忆里的那一个,只不过照片上半部分被红色的血液浸湿看不见脸,只有身上穿着的衣服还能看得见。
是印象里修身的浅咖色小马甲,白色的衬衣袖子一直卷到了手肘的位置,带着黑色的手套夹着黑色的风衣,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都觉得身材挺拔。是他在记忆中抓拍的那个模样,有昏黄的阳光从远处打过来,给他的身体边缘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整个照片的质感看上去就非常的模糊,模糊到像是失真的曝光过度的老相片一样画质低劣。
他的手指摸索着这人脖子上被血迹染红了一半的choker,太宰治随后把照片反转了过来,看到上面印刷出来的日期是█月 █日-14:24。
浴室里的浴缸似乎已经满水,他便放下相片压在桌面上,一边扯着自己的领带一边脱着衣服走向了浴室。地板上是零零散散的衣物,手中拿着剪刀和刀片,水龙头关闭后就只剩下满满的一池热水,镜面晕染着朦胧的水汽,他伸手用剪刀剪开手臂上的绷带露出下面的伤口,伤口布满了皮肤组成了一段信息,他低头看着那个冗长的型号,将美工刀从开头的字母处刺下,血液渗出顺着手臂流下滴在白瓷砖上,混杂着水迹慢慢晕染直到流通下水道里再也看不见。
他面对着镜子拨弄着身上的那些伤,照片背后的日期信息被刻在了肋骨处的位置,那也是独属于他的那个死者的死亡时间。胸前也是一排日期信息,分别是第一次记忆起对方的时间,记忆开始沙化的间隔,每段记忆大致所存在的时长,以及在死亡时间与第一次有了记忆回溯后的时差。
没有人能查出来为什么太宰治会失去最不应该失去的记忆,因为每一个杀人者对于自己的死者的印象应当是最深刻的。那应该是刻在灵魂上、刻在生命里,即使是沧海桑田时光荏苒也不应该忘记的事情才对。是阿尔茨海默病和连续性失忆患者都不会抛弃的过往。唯独死亡与脑全盘损伤才能造成死者相关记忆流失。
可太宰治什么都记得,他甚至能回忆起久远年岁里自己身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只有这一个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长相甚至于只能从声音辨别性别的人,在被以遗忘的过往里不断地出现,击碎他的记忆膨胀,从而不断的在最底层的基建中折磨着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伤疤,那些刻着的文字已经将曾经想要自杀所以造成的淤青和伤口覆盖,他现在整个人似乎都处在那只蛞蝓的阴影之下,明明是一个被他所杀死的人,可如今无孔不入的细碎的渗透。不仅仅是在每晚入睡的睡眠之中,还在醒来的每分每秒,每时每刻、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与每一次呼吸中萦绕不散。
踏进浴缸里的时候头顶上的花洒便关闭了,水从他进入的时候就在不断的溢出,将白瓷地板上蔓延着的红色的血迹全都冲刷干净。他泡在温热的水里,那些伤口全都在发热发烫。森鸥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这个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伤害自己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或许并非是等同于伤害,正如同常人所认为的‘日常’在他看来就是慢性自杀。更加接近于‘非日常’的那些东西或许才是生存这件事本能应当趋近的答案,他看到了、并且得到了却不一定会被常人所接受的答案并为此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