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颓丧,郭偕自生同情,少时缄默后,便起身跨过菜堆,拣了条最粗圆的冬瓜与他对面坐了。免了居高临下,心扉也倏然开敞,一笑讪然:
“汝果真以为,吾较之你是为幸?然你可知,当年庚午科武试,吾本夺魁,却仅因小人一言,诋我出身,进言太后’商贾子弟若得占鳌头,必沦为天下人笑柄’,便致我沦落无名。当年武试共取进士一百人,吾终位居七十八!及至授官,以区区厢军虞候远出匪乱多发之剑南。历经辗转,三年前因功迁升,本可留蜀畜绩,孰料小人再度进谗,道郭家已有驸马,不宜再出权将,太后竟以为是,转遣吾往一向太平的淮南,孰料不多久京西生乱,吾率部众半年历数十番苦战,一路北进,击溃逆贼。此回居功,令群小再难寻托辞,终才得迁回京。”拍拍对面人肩膀,“相较之下,自汝登科,虽难说腾达,起码却是安妥度日,如今但因一篇诔文而得迁,已算轻易。”
“这……倒也是。”荀渺显是惊诧于其人的坎坷经历,一时略为语塞。片刻踌躇,眸光一动:“这么说,则……那一贯阻尔仕途之小人,如今却安在?”
片晌沉寂。
“死了。”郭偕开口,似不经心。
荀渺一怔:“死了?怎死的?”
抬指一叩额角,郭偕语出清淡:“一日饮宴,其人醉酒后裸身游走街市,受人追打,失足掉入粪池淹死了。”自然,其中尚有那许多不可述之细节,他但时时构想,闲来酝酿,随心增减(只是近时,或因怨恨骤减,亦或无甚闲暇之故,倒是未多“施展”。),却不便于外细道。
荀渺一惊,张口结舌,半晌,方嗫嚅出一句:“这,倒也算得其所报……”
点点头,郭偕一笑,如沐春风。
此刻马车驻停。外间苍老之声传进:“小郎,吾等已到金梁桥,你便自寻处饮酒去罢,老汉也须归家了。”
二人依言下车,谢过老汉,便沿街行去。
荀渺午间吃多了早前特意告假去抢得的折价点心,郭偕则是坐了半日,午后又进过茶点,因是二人皆不觉饿,便也不急寻处落座,一路且走且看。
这金梁桥算得晏京城繁华最甚处之一,酒楼食店栉次鳞比,华灯初上时,车水马龙、人流接踵。荀渺寻常极少踏足此处,遂一路随在那人身后,欲听其抉择,自也暗幸早前听了老汉之言,从他处凑了百来文充作酒钱,否则今晚,还或出丑。
灯烛荧煌中,不时见浓妆妓|女花团锦簇般聚于道边主廊槏面上,望之宛若神仙。荀渺一时向那蝶舞莺飞处多望了两眼,回身竟已不见郭偕身影,当下自紧走找寻,好在不多时便见那人正立于灯火阑珊处,对着街角的一爿食店出神。
快步赶上,荀渺心中却起不平:明知自己人生地不熟,他却只顾自游走,将人甩落身后亦不知,岂非侮慢?既这般,低头攥攥袖中的钱袋,心生一丝悔意:他既这般无礼,且出尔反尔,至下不兑现前诺,自己却还何须曲意迎合,破费讨他欢欣?照说原先便应教李老汉送他们往城南白铁巷,那处多的是廉价杂食店,一席酒水也费不去几十文……甚至,今夜这顿酒筵,本就当由彼者做东!
然腹诽归腹诽,见前人已迈步向那名为“马家瓠羹”的食店走去,荀渺不容多思,快步随前。临近才见彼处店面狭小,虽上下两层,却至多放下十来张桌子,然店内食客倒不少,目所及处,几无空座。
“便这瓠羹店,如何?”郭偕回头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