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尘和沈瑄在天台山脚下的剡溪边告别。叶清尘看他这几日气色尚好,略略放心。其实也无所谓放心不放心。临别时沈瑄取出琴来,说要为大哥再弹一曲。他那五首《五湖烟霞引》已练得纯熟。但叶清尘听到这人间绝调,竟然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听沈瑄弹琴了,惟其如此,更难以静下心来。
沈瑄沿着蜿蜒轻柔的剡溪,溯流而上,迤逦进入深山。天台山亘绵几百里,雄奇清幽,山水神秀,六朝孙绰誉之为“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可沈瑄却不知道他的“灵仙”在哪一处幽谷仙洞,只能一路跋涉寻找。朝沐烟岚湿雾,暮枕明月松涛,每日里相伴的只有野花,修竹,怪石,清风。虽然行路辛苦,但他的吐血之症却发作得少了。或许是青山白云熏陶之下,心情恬静超然,别无旁鹜之故。他心里暗暗欢喜:只要倒下之前能找到她,一切都心满意足了。
可是找到蒋灵骞却并不容易。天台山中所多的是寺院和道观,虽乱世里香火凋零,一般的小观宇多破敝不堪,但守院的僧人道士还是有的。沈瑄每每借宿在庙里,顺便向主人打听天台派的蒋掌门住在什么地方。不料所有的人听见“蒋听松”三个字,脸上都挂了一层严霜。有的就冷冷的再也不搭理,有的看他相貌文弱不像恶人,遂一意劝他不要去找那个魔头。想不到蒋听松在这天台山,声名竟是如此可怕。那日在桐柏观,接待的道士本来甚为客气,一听沈瑄说去找天台蒋家,登时将他赶了出去,闭门不纳。沈瑄无可奈何,看看天色晚了,遂找了一处树阴卧下。忽然有人拍拍他的头。
沈瑄一看,却是一个过路的和尚。那和尚似乎很老了,满面沟壑也不知是皱纹还是伤疤,神情却甚是慈祥超脱,象个得道之人。沈瑄连忙起来行礼,老和尚合十道:“小施主何不到贫僧舍下住一晚,好过在这里风餐露宿。”
沈瑄道了谢,遂随那老和尚去了。老和尚背着一竹筐的草药,沈瑄接了过来背上,老和尚也不推辞。
原来这老僧法号枯叶,并不在哪家寺院挂单,自己在琼台崖下面结了一间草庐修行。
“贫僧年轻的时候,略学过一点医术。如今在此地修行,有时也给四乡的山民看看小病。这天台山里,有许多难得的草药呵!”晚间枯叶一边在灯下检点着药草,一边向沈瑄介绍。沈瑄自是行家,看看这些药草其实都是极普通的品种,老僧讲的一些医理也是极平常不过的,他也只默默听着,心想这老僧虽然医术平平,难得一片普济乡民的慈悲心肠。
夜里睡前,沈瑄鼓起勇气向枯叶打听天台派的山门在什么地方。枯叶愣了愣:“你找蒋听松做什么?”
沈瑄道:“不是找他。我有一个朋友是天台门下,正要去寻访他。”
枯叶道:“真是去访朋友么?”眼神中竟有一丝焦虑。
沈瑄不觉脸红了红,但还是道:“真是的。”
枯叶看在眼里,似乎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蒋听松为人,仇家甚多,贫僧还担心你是去向他寻仇的呢!那人很厉害,只怕小施主要吃亏。既是访友,倒也罢了。不过,这天台山上,很多年前就没了天台派弟子了。只剩了个蒋听松和他收养的一个小女孩。你要找的,难道是那个姑娘?”
沈瑄被人一语道破,禁不住有些羞愧,低声道:“正是蒋姑娘,大师知道她么?”
枯叶叹了一口气,道:“她小的时候见过一两回。小施主,你还是别招惹她。我听人说,这女孩子的手段,不亚于蒋听松呢!”
沈瑄认真道:“蒋姑娘为人很好,她是我的朋友,大师不用担心。”顿了顿又道:“究竟如何能找到她家,还请大师指点。”
枯叶却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挑灯,喃喃道:“不可去,不可去……”忽然又说:“蒋听松性情急躁,他的住处平素都没有人敢走近,碰上了他可不妙。小施主,你听贫僧一句劝吧。”
沈瑄微笑不语。枯叶见无法,只得长叹一声。
这样情形见多了,沈瑄也不再追问,第二日辞别枯叶就上路了。枯叶始终没有说出蒋听松的住处,却往沈瑄行囊中放了许多干粮,其情殷殷,沈瑄十分感激。
其实沈瑄虽然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还是有主意的。他想蒋听松既号“赤城山人”,多半就住在赤城山。至少到了赤城,就会有线索了。这一日渐近黄昏,忽然看见前面的山峦之间一片丹霞,心不觉狂跳起来。
“赤城霞起以建标”,赤城山以霞闻名,却是因为山顶的岩石呈赭红色,夕阳一照,灿若明霞,故而为天下一绝。沈瑄无暇欣赏,赶快爬到山顶,穿出一片林子,果然看见一片破旧的宅院,油漆剥落的匾上可辨出“赤城山居”几个字。沈瑄心里七上八下,此番造访,倘若能先见到蒋灵骞固然好,离儿纵然发发脾气,总会维护自己的。若先见到蒋听松,这神秘的武林高人,他会如何对待自己呢?在蒋听松那一面,自己“破坏”了他孙女的婚姻,以江湖中传言他的脾气来看,一定不会饶了自己。然而在沈瑄自己眼里,蒋听松还有一个角色,那就是间接的杀父仇人。想到此处,那漂满整个洞庭湖的血色又荡漾到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