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这都是面上的事儿,白天戏园子的闲人们眼睛能看得见的。飘灯阁的夜晚,潜流着什么,那就没人说得清了。
这一晚雨大,戏早早散了,还留着一道小角门,曹媚娘坐在小脚凳上磕着烟袋。
“哎哟玉师傅回来了。”曹媚娘笑眯眯的迎了上去,为玉流苏撑起油伞,“我还道这么大的雨,李府必是要留客的。”说着眨眨眼睛。
老车夫一面套马起驾,一面冷然道:“我们李老御史何时留过堂子里的人!”
玉流苏不以为忤,扭头问曹媚娘:“又冷又饿的,厨下可有粥?”
“我叫谭妈给你温着呢。”曹媚娘一面殷勤,一面接过玉流苏怀里的琴,“这宝贝,竟然弄湿了?玉师傅你也淋了雨不成?”
玉流苏忙道:“这琴——我自己拾掇便是,不敢劳妈妈费心。”
白粥里搁了一勺蜜,温暖清甜。灯光幽暗,玉流苏坐在厨娘谭妈的小凳上,一边嘬着粥,一边瞟着地下一滩殷红。谭妈撞见了女琴师清亮的眼光,慌忙抛出一块抹布,掩住了那摊红色。
玉流苏放下粥碗,站了起来。
谭妈吓得双膝颤抖,一下子跪在琴师面前:“玉师傅,玉师傅……”
抖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玉流苏心生疑窦。待要追问,却又不忍吓坏了这个老下人,怎么说也是谭小蕙的亲娘。末了只得道:“谭妈,你益发老得糊涂了。杀了鸡,也不把地上的血擦干净,叫班主看见怎么说。”
玉流苏有晕血的毛病,她瞥了一眼那血迹,一阵恶心,匆匆拂袖而去。谭妈摊倒在地上。
铜盆里的水散发的茉莉香的氤氲,玉流苏捧一掬水,泼在脸上,让薄薄的温热,浸透冷雨冰凉的面庞。雾气散去,水中映出一张精致的鹅蛋脸儿,眉目清朗如同墨笔勾画一般。卸妆后的玉流苏,肤色是白腻的,却并非那种剔透的白,带一点浊重的什么,凝滞的什么,仿佛水中沉淀一年年的白沙。
琴名“喑哑”,静静的枕在案上。墨绿的丝绒缓缓滑过古旧的纹理,流光的冰丝。松香抹在琴弦上,发出嗡嗡的低鸣,如诉如泣。玉流苏凝了凝神,手指一挑,铮铮的拨了起来。
“绿叶听鹈诀,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阕。看燕燕,送归妾。”
“好一阕《金缕曲》。”
帘外飘来幽幽的轻叹。谭小蕙也已卸了妆容,松松的挽了个髻儿,斜披了一件松花色的褂子,面上隐隐泛着桃色。
“大好良宵,竟然有空来我这里?”玉流苏见是她,停了弦,嘲笑着。
谭小蕙涩涩一笑:“姐姐,今晚我睡在你这里,好不好?”
“随你。”玉流苏淡淡道,“这雨夜……怕是冷得很呢!”
玉流苏回来的晚了,未听见曹媚娘和谭小蕙的纠葛,可看光景也就猜出了几分。小蕙今晚不肯出去唱堂会,喝酒陪客,得罪了一个安徽来的大富商。这一来,少不得又和曹媚娘大闹一番。为这个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玉流苏看在眼里,自有她的想法。在人前她从来也就不说什么,私下里劝劝小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今晚,玉流苏有些心神不宁,待谭小蕙也是冷冷的。谭小蕙坐在玉流苏妆台前出神,一边看着镜中琴师的身影,一边犹豫着。她本来应该留在自己房里。那人分明已经精疲力竭,还是逃到自己这里来。她还要什么,她还有什么不足的。他说了好多好多话,一件一件的秘密,都是让她惊心动魄的,可是她不能害怕。最后他累了,睡熟了,握着她的手。她不忍再看,放下鸳帐,把血污的衣衫卷成一团,悄悄转到厨房,让谭妈烧了。却听见谭妈说玉师傅看见了什么。她心有所动,望着楼上一盏孤灯,就上来了。
玉流苏不问什么,她说还是不说。镜中琴师那张平静漠然的脸,令她望而却步。她想起她的《金缕曲》,慷慨激昂,非人间声调,却从不在堂会上拿出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弹给她自己听。这是怎样一个心思深沉的女子,又有着怎样辛酸苦楚的过去。小蕙一忽儿觉得她如此陌生,一忽儿又发现其实都是彼此明白的。
“还不睡,出什么神?”玉流苏道。
谭小蕙苦笑。
谭小蕙翻了个身,露出一角衣襟,淡淡一丝血痕。玉流苏微微皱眉,只作未见。
“听说李府的厨娘,做得一手好杏仁茶。”小蕙闲扯道。
玉流苏道:“是啊。”
“李老御史,是正派人,听琴便只是听琴,看戏便只是看戏。”小蕙叹道,“不比外头那些老爷们,只把这飘灯阁当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