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府于卫孤辰,只是别有用心时的临时驻地,如果不是有那个孩子的话。
那个孩子,玉雪可爱,每一次从宫中回来,得意洋洋笑得眉眼弯弯,变戏法般从衣服里头掏出各种各样好玩的,一点也不藏私地随他挑,笑咪咪掏出一堆又一堆好吃的,往他嘴里塞,还夸夸其谈,是如何如何从皇帝老子眼皮底下,偷出来给他尝鲜的。亏得那个小皇帝喜欢他,睁只眼闭只眼地任他胡闹。
那个孩子,仿佛水远不懂,什么是尊卑贵贱,对他来说,被皇帝、太后喜欢,和与一个平民替身投缘,是同样让他开心快活的事。
那个孩子,极和气、极好说话的性儿,却会为他吃的不好,住的不好,用的东西不好,而闹得昏天黑地,满府下人全都面如土色。他的住所,用度一点点提高,到最后,就连总管见着他,多少也陪陪笑脸,他虽不在乎,却也不是不感念的。
那个孩子,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身份,也完全不理解,他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如此纯纯粹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那样清澈的眼眸,只属于孩子的眼睛,清亮地望过来,清亮地声声喊:“大哥。”
很多时侯,他会忘记,这个孩子是秦人,是敌人。很多时侯,他会恍然间记起,许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同样有着清澈双眸的孩子,那样一声声叫他做哥哥。
当年,他不曾保护过那个孩子,那么现在,他可以守护这个孩子吗?
他知道,不可以。尽管那是孩子,但依然是敌人。所以,明明知道,那孩子眼中有那么多的热切期盼,他依然不肯教他武功,所以,明明知道,是在利用一个孩童的纯真,他依然一字不漏地听孩子高高兴兴地讲述宫中的一切见闻。
纳兰玉不回家的日子,他就是纳兰府的闲人,没有事情要他做,没有人会在意他在哪里。也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当纳兰玉不在的时侯,他总是消失无踪,仿佛根本不存在。
然而,这个时侯,他一般也不会回到自己的伙伴当中。因为,他身边的人,都在为复国而努力。而努力。
因为需要钱,因为需要势力,于是他们开始在各地组建帮派,于是他们开始开赌场,放高利贷,收保护费,办各种生意,并且贿赂秦国的官员们。
为了扩展势力,为了扩大生意,为了染指官场,他们必须不断地和各地大大小小的势力,阴谋斗争,明面械斗,很多时侯会波及百姓。为了融入低层官员当中,他们也必须学习官员们的肆意胡为,欺压百姓。
他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莫名其妙的疲倦,复国复国,这样复了国,真的会痛快开怀吗?然而,他什么也不说。那么多人,舍弃一切,以生命为注,为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还能说什么?只是,每次议事,他总是懒洋洋说,你们决定吧,总是漫不经心地答,些许小事,你们自己拿主意便是。
从来王者的路,只能由鲜血和荆棘所布,登上最高的位置时,双手不可能再保持洁白干净,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无法坐在那里,听大家商讨,无法若无其事地,亲自做下决定无数回暗夜中,望着自己掌中的寒锋,恍惚间,会错疑,自己必然要用一生去追寻的一切,是一场荒谬的梦。
他的生活,渐渐和所有人尽量减少了联系,他总是独登高山,孤泛长河,自舞剑,自练功,只有到那个孩子回家时,他才会准时地出现在纳兰府。
有那样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看他,有那样明净得不容一丝邪恶的声音叫他一次又一次。哥哥,哥哥,哥哥……
就此,流年如逝水。
【宁昭】
逝水流年中,宁昭在一点点长大,漫漫秦宫中,总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吵着叫着闹着,蹦蹦跳跳,胡作非为,给那阴郁的深宫,增添一点亮色。
然而,那个孩子不会知道,面对他,笑得最欢乐的皇帝哥哥,也许会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露出忧伤的神情。
那小小孩童,或许是年少的皇帝在那深深宫禁里,唯一的快乐与惊喜,但是,再多的快乐与惊喜,都不是完全的。
每回宫中家宴,看那孩子在祖母膝前撒娇胡闹,看祖母笑意慈祥,却会忽然想到,如果纳兰明出卖他们,那祖母会对纳兰玉……然后,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再也不肯去深想。
被禁闭在宫院的最深处,他总是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的国家,他的子民,是怎么样的。只是随着他年纪渐长,祖母和权臣都同样不允许他想出宫就出宫了。
那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孩,竟敢带着堂堂皇帝钻狗洞,硬是仗着身子小,挤出洞去。小小纳兰玉,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一心只要玩,他却看到这堂堂大秦都城的残破、狼籍与悲凉,然后,做为君王,感到深深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