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逸多镇定地下马过来,平静地看着他:“殿下,我是武士,是将军,是楼兰的子民,我不惧怕在战场上和最伟大的英雄作战,但我不能眼看着楼兰的王子在我面前被杀。”

摩罗诃素来冷静,难得失态,刚才怒极而斥,此时也知道再发怒亦是枉然,只得暗叹一声,垂下了头。

人力真的有穷尽之时吗?世上真有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的事。命运真的不可逆转吗?

他看看自己那已被雨水泥泞脏污了的身体。纵然把手弄得这么脏,纵然把心练得这么冷,原来,还是枉然。

他再抬头,望向远方,摩耶娜,你终于走了,这一走,是离开了龟兹,离开了楼兰,也离开了……我。

身边都是楼兰的士兵,每一个人都愿舍命保护他,可是,为什么还是这么冷,这么孤单。

微微回首,多年来,永远追随在他身边的鹰格尔也不在了。

对了,他派他去东城门救摩罗尼去了。

来得及吗?东城钟声一起,满城的军队,全城的将军一起赶去,摩罗尼纵然神勇,他坚持得到鹰格尔赶到吗?

他还活着吗?

纵然活着,必也满身伤痛,犹若半死吧。

他轻轻地在风雨中微笑。

很久很久以前,有三个孩子,在胡杨树下,刻下永不分离的誓言。

而今,也许有一个已然死去,而另一个,也已远离。

这誓言,原来真的不可信,原来真的守不住。

他伸手按在心口处,明明受伤的不是这里,为什么,就是痛不可当。探入衣内抚摸自己的心口。啊,这里明明有至大的伤口,这里明明被铁锤一次次重击,原来,竟仍然肌肤光滑,全无伤痕。暗伤,之所以为暗伤,只因不见天日,不为人知,伤口看不到,所以,也仍可以带着笑,继续过以前的生活,当做所有的痛与伤,都不存在。他仍是楼兰高贵而冷漠的二王子,冷静地把所有的丑恶污秽都隐藏到万丈光芒中。只在无人的地方,冷眼看着不见天日,却永不得复原的暗伤日日溃烂,忍受着在呼吸停止之前,绝不会散去的伤痛,直到伤痕裂开,任淤血和毒脓涌出,将他彻底掩埋。

风狂,雨暴,人冷,心寒。他在风雨中远眺。但他知道,不管多么努力,也不会再看到摩耶娜和陈聿修的身影了。他们已经走了,楼兰的灾难将要降临了。整个西域都会被战火席卷,无数的生命将会在锋烟中化为轻尘。

“班都护,班都护……”顺着塞外长风传来的遥遥呼唤,令得班超驻马凝眸,遥望那自远处一马双骑如风驰电掣而来的故人。

转眼间陈聿修和摩耶娜的马已经驰到近前,人未到,陈聿修的大叫声已然传到:“班都护,龟兹去不得。龟兹与楼兰合议,要诱杀班都护。”

三十六骑俱皆哗然,甘英扬眉怒喝;“楼兰竟如此卑劣。”

只有班超安然不动,倒似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他只静静地打量在狂风暴雨中疾驰了一夜的陈聿修和摩耶娜,此刻衣发皆乱,苍白憔悴的狼狈模样。

摩耶娜放下心头大石,根本连马都坐不稳了,直接从马背上滑落下来,陈聿修低低惊呼一声,一跃下马就待扶她起来。

她却强自挣开陈聿修的搀扶,就着跌倒的姿式,拜倒在班超马前,声音无比哀恳:“班都护,我求求你,念在我与摩罗尼拼死助陈聿修前来报讯,求你饶了楼兰吧。”

班超平静地望着她,这曾经光艳照人立于玉门关前的佳人,此刻衣上发上,全是泥浆雨痕,指间血痕隐隐,也不知是因为勒马,还是张弓用力太过,脸色苍白若死,如此卑微地拜于马前,然而,他的回答,冷静从容地没有一丝波动:“不可能……”

摩耶娜面色苍白,眼中强忍了一夜的泪痕终于滑落下来,她痛哭失声,却又只能如此无力地哀求:“班都护,求你念在楼兰百姓无辜,求求你……”

这样美丽的女子,如此哀怜的祈求,便是铁石之心的男子,也该生出不忍之意。然而班超的心却似比铁石还硬,他只是淡淡回答:“公主,国事,从来不是儿戏。”

摩耶娜什么也不说,只是对着班超用力叩首下去,力量之大,两三下之后,额上已是又青又紫,隐有血痕。

陈聿修再也看不下去,又无论如何,拉扯不起摩耶娜,但是身为汉人,他却又清楚明白,事已至此,大汉唯有一战,才可以保住国家的荣誉。这场战争绝不是一个可怜女子的哀怜求告可以挽回的。

他无法请求班超在此刻仍对楼兰留情,却又无法阻兰一个楼兰女子明知无望,仍想为自己的国家争取一线生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