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午门金水桥至奉天门前头的这块广场极其宽阔,但这会儿即便是排班在最后头的张越,也能听清楚一个个抑扬顿挫的声音。早在起初鸿胪寺官员报名让他留下之前,由于有了朱瞻基让朱宁转告的提醒,因此他早料到自己要荣升小人之列,所以,看看自己前后左右不是部院大臣就是阁臣,偏他一个司官处身其间不伦不类,他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正在他定睛细看的时候,就只听前头传来了一个激亢的声音:“尔等恣意构陷,何尝出于公心!我等辅佐皇上治理天下,凡功必赏,凡过必罚,凡灾必抚,凡节行必嘉,凡有言必进于上,虽不敢称侍上必有功,但治事却仍有劳。尔等备位科道词臣,于治国有何功,于正事有何劳?只知以罪过归于大臣,尔等与国与民何益?”
认出那是代宋礼主持工部事的署理工部尚书李庆,张越不禁愣了一愣,心里随即冒出了四个字——强词夺理。这番话听着倒是气势激昂理直气壮,实质上字里行间却在拿自己大臣的身份压人。别的时候这一招兴许有效,但眼下这种情况下能奏效就见鬼了。
果然,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御史便猛地抬头怒瞪着李庆,这下子竟是顾不上什么词采条理,张嘴就反唇相讥道:“李尚书若是光明磊落,何必用身份压人!治事有劳……工部营建北京城,累死民夫多少,耗费钱粮几何?工部开会通河,营建期间山东境内时常有旱涝灾害,牵连百姓多少?我等的职分便是明言朝政阙失,这就是于国于民之大益!”
“御史确实是拾遗补阙劝谏皇上,可皇上下诏求直言,不单单是让你们逞口舌之利!这也不便那也不便,你们干脆就说什么都不用做好了!要真是那样,朝廷要尔等何用!”杨荣素来以机敏善言著称,此时更是得理不饶人,“尔等指斥大臣全都是泛泛而论,大功变成无功,小功变成过失,小过变成大过,这是求直言还是为自己求名!”
吕震素来善于察言观色,见金台上的朱棣正在皱眉,遂也上前一步斥道:“口口声声从天命顺民心,先斥吾皇大政,再劾朝中主政大臣,以为别人瞧不出你们退而求其次的心思?居心可诛!何忠,你乃是永乐九年迁的御史,这些年你在何等大政上有过益言?罗通,你是永乐十六年迁的监察御史,除了指斥别人媚言惑上,你可有过其他大事上的条陈?杨复,你刚刚从庶吉士迁礼部官,尚未真正通悉朝政,就敢附和别人胡言乱语……”
他记性极好,竟是干脆一个个地指名说过去,一时间,大臣这一头各感振奋,而那些言官的气焰则是被压下去了几分。有了他这一例,其他大臣也是纷纷指斥妄言,一时间,偌大的广场上但只听文言与俗语齐飞,恰是将天底下最为神圣的议事之所变成了菜市场。
于是,这一辩就是将近半日,偏生此时天公不作美,忽地竟是电闪雷鸣,刹那间白天变成了黑夜。正反两方大臣这会儿全都停止了声音,个个仰着头可劲儿看着那天空,好几个被压制得太狠以至于气急败坏的言官甚至在心里大叫了起来。
赶紧打雷闪电,劈死这群只知道附和皇帝的佞臣!
这一次却不像那一晚三大殿失火时雷电交加却不下雨,在惊雷闪电之后,只听哗地一声,天空中竟是下起了倾盆大雨。由于早上还是大好的晴天,再加上过去一段时日的例子,大臣们谁都没想到这时候竟然真会下起了瓢泼大雨,于是,甭管官职高低服色红绿年纪老少,所有人只过了片刻工夫就都给淋成了落汤鸡。那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的难受劲暂且不提,而且在这样的大雨下,众人竟是连眼睛都睁不开。
奉天门内金台上的朱棣有伞盖遮蔽,再加上周围有锦衣卫环伺,大风带来的雨水全部都被挡在了外围,他竟是连衣衫都没湿。然而,他却丝毫没有因大雨而罢了此次质辩的意思,仍是坐在那儿冷冷看着。旁边侍奉的御用监太监张谦几次想要提醒已经过了午时,但都在皇帝冰冷的眼神下退却了。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去瞧看皇太子皇太孙父子,却发现这两位的目光也只顾着瞧下头。
大雨中的争论仍在继续,只是两边亢奋的热情被大雨浇熄了一多半,大多数人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沙哑。由于各部院大臣多半是以身份相压,言官们渐渐有些势单力孤。
就在这时候,监察御史郑维桓冷不丁看见了末尾的张越,一下子提起了全副精神。想到那会儿是否开海禁争论最激烈的时候,张越却被皇帝派去了江南查什么粮仓,谁料不多时皇帝就大张旗鼓从宁波市舶司试行开海禁,张越更是在江南因抗倭而声名大噪,反而是他们这些御史蓄势已久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