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上房之内也已经饭毕,捧着茶的朱宁偏头打量着张越,又笑道:“怪不得皇上说你出去两年仍是老样子,我瞧着也是如此,只人黑了瘦了,精神倒是好得很。这次你一回来,恐怕又要忙忙碌碌被差遣得团团转了。”
此话一出,张越哪里不知道乾清宫的一应对话全都传到了张太后耳中,不禁为之苦笑,心想张太后虽是好意,朱瞻基这个皇帝却也当得实在憋屈,连一丁点自由空间都没有。朱宁又状似闲话地点了几句,待到张辅也“恰好”回到上房,她这才说出了最要紧的话。
同一时间,京师穷京官聚居的松树胡同一座不大的小四合院北房内,几个人或坐或立,正在那儿听着居中那男子低沉的言语。待到他说起可以没性命,不能没风骨的时候,一个个年纪不一的人全都站起身来。
“没错,我们要做的就是除阉党,罢奸佞,正名分!”
第七百九十八章 “妄言”国本,上门堵截
朔日大朝会结束之后,午门金水桥至奉天门前的这块广场再次留下了好些人。
这里曾经在大雨中有过一次激烈的质辩,那时候,张越第一次体验到了被人指着鼻子痛骂奸佞的滋味,而同样被痛斥为奸佞的夏原吉则是以退为进主动言说罪在大臣,由是暂时平息了那场风波,尽管事后那些言官有的下锦衣卫诏狱,有的被贬谪交阯,但至少当时保全了。
然而这一回,皇帝已经换了向来以仁厚著称的朱瞻基,言官们的慷慨激昂却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于谦孤直,而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顾佐掌管都察院之后,选拔御史除却品行之外,要求的只有两个字——敢言。品行之类的可以隐藏,但敢言这一点却是遮掩不住的,于是,都察院如今的弹劾劝谏何止比刘观在任时增加了一倍。
“……如今阉宦或出使外邦,或守备地方,或监军边疆,无不手握大权,至而有贪赃枉法欺凌地方之大患!汉唐阉党为祸,我皇明太祖皇帝立下宝训,阉宦不得干政。如今祖训已破,臣等冒死而谏!”
“……部堂阁院居高位便当谋国政,不当随波逐流听之任之,不谏君王便是大过!臣请陛下另择贤能入文渊阁当值,掌部院大事,以免奸佞把持朝堂,为害大明!”
“……皇长子降生,陛下有嗣,自当庆贺。然嫡庶有别,尊卑有序,以皇长子降生大赦天下免天下州府钱粮,则异日陛下嫡子降生则何如?闻宫中阉宦多有攀附贵妃及皇长子,欲为他日进身之阶者,居心叵测骇人听闻。恳请皇上正名分明尊卑,以平清议!”
当初朱棣在的时候,那些言官就敢以三大殿失火为由叩头死谏,如今这架势并不算什么。杨士奇蹇义等人全都是历经四五朝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而新换上来的张本等几位尚书也同样是老谋深算之辈,因此最初听到自个又被指斥为奸佞,都不过是淡然处之。然而,当这些谏言最后触及了最要命的那一层关卡,在场诸人全都勃然色变,左都御史顾佐更是咯噔一下。
他倒不在乎周遭的同僚会认为是他策划的这一场进谏风波,他在乎的只是这些他一个个亲手提拔起来的言官。于谦是他向来极为看好的后辈,不仅清正,而且能干,最要紧的是那种大臣风骨。底下这几个人也都是都察院最出色的那几个人。倘若这些人因言获罪,那么都察院转眼间便是抽空了骨干,他这个都御史若是不维护他们,都察院就成了空架子!
可好端端的这些人扯到皇长子干什么,既然是弹劾阉宦擅权,那么就揪住阉宦便好,宫闱内务揪着不放干什么,别说皇后无子,就是后宫嫔妃也全都无子,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张越如今尚未得任命,因此只是站在人后,但距离朱瞻基却只不远。瞧见这位宣德天子最初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面上犹带讥诮,渐渐脸色铁青身子前倾,手也不知不觉抓住了金交椅的扶手,他就知道朱瞻基已经是怒极。这一日夏原吉金幼孜正病着,此时在场的文官大佬就只有三杨和蹇杜,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先出场,因此他不禁看了看英国公张辅。
张辅如今只朝朔望,平素朝会并不参加,而他领的旨意更是专心谋划军国重事,也就是寻常杂务不插手,于是在交阯生变之后,他已经是许久没有在朝会上发过言了,可如今有昨日朱宁带来的讯息,自是不同往常。然而,就在死一般的静寂中,他徐徐横跨了一步,这几年一向半眯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那带着犀利锋芒的眼神顿时从一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言官言事原是本分,无论是除阉党还是罢奸佞,都是尔等的一片公心,但什么正名分却是妄谈!皇上多年无嗣,皇长子降生自是普天同庆!民间百姓患无男,长子降生尚且欢天喜地唯恐旁人不知,更何况天家?皇上有嗣乃是天下大幸,故而赦天下免钱粮,便是与庶民百姓同喜!既然是言官,便该有分辨是非之能,胡乱揣测便出诛心之语,置君父于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