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姓于。”于铤挣扎着说了一句。一旦于家倒了,连他的父母都要被株连,他死后如何去地下见于家列祖列宗?
“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沈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穿一身暗蓝色长衫,头发用白玉簪挽起来,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如同山峰一般挺拔,“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没有读过这一句?”
这句话出自《左传》,于铤当然读过。他挣扎着艰难地道:“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就是所谓的亲亲相隐。在春秋战国时期提出,又在三国两晋南北朝得到了进一步确认,此刻于铤用《论语》来辩驳左传,也算是恰到好处。
沈数眉毛一扬:“《永徽律疏》读过吗?”
《永徽律疏》就是《唐律》,其中对于亲亲相隐有明确的规定:凡谋反、谋大逆、谋判,以及某些重罪,并不适用于亲亲相隐。
“于家延误山东上报灾情的奏折,致使民怨沸腾酿成人祸。又假托红莲教之名,将灾民诬为暴民,大肆杀戮,血流千里,仍上报为功。且声称红莲教散播今上登基之谣言,是为谋反,如今红莲教为子虚乌有,那么散播谣言是为谋反,究竟说的是谁呢?”
于铤冷汗涔涔而下。于阁老正是抓住红莲教散播关于皇帝的谣言才将他们打为反贼的,也就是说散播谣言的就是反贼。那么现在这谣言不是红莲教传出来的,则按照这个逻辑,假冒红莲教来传播这个谣言的人,才是真正的反贼!
桃华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数。原以为沈数是个武人,没想到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
沈数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来,在于铤看不到的角度冲桃华眨了眨眼。
这么严肃的时刻——桃华险些笑出来,连忙用力咳嗽了一声,补上一句:“何况圣人云子为父隐,未云为族兄隐。”就算子为父隐好了,于锐可也不是你爹……
于铤低下头不说话,然而紧紧握着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激烈的冲突。沈数也不打算现在就逼他开口,毕竟皇帝要的也不是他现在出来揭发于锐:“你好生养着吧。等你病愈,如果愿意可以跟我去西北。”
于铤猛地抬头,但是沈数已经带着桃华转身出去了,只留下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药膳方子在桌上。他拿起来看看,一笔字秀丽中带着锋芒,收弯转角都透着股子锋利劲儿,倘若不是他刚才眼看着桃华写的,未必敢认定这笔字出于女子之手。
纸上不单详细写明了药膳的配料以及火候,还在下头细心注明:病患肠胃脆弱,初时不可多食,以日一盅为宜,晚饭时食用,十日后可加半盅。如有不适,即来复诊。
于铤拿着这张纸怔了一会儿,抬头看向窗口。但是桃华和沈数已经离开了,小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株桃树吐着红葩,仿佛在阳光中微笑。
桃华跟着沈数到了前头,看看四周无人便道:“我看他今天好像松动些了。”之前来诊脉的时候也就比个死人多口气,不管问什么都是视如不见听如不闻,更不必说开口辩驳了。不要看他今天口口声声都是在拒绝,但辩驳正说明他动摇,沉默反而是打定了主意难以改变的。
沈数笑了笑:“我听见你说的话了。其实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劳回转京城,原就是他自傲之处。”因为自觉在道德上并无缺失之处,所以才有底气拒绝。然而当有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也就特别容易打动他。
“这个人其实还不错。”桃华说完,又补了一句,“就是有点优柔寡断。”
“罢了,反正皇上也不要他现在开口,只要松动了就行。”沈数摆摆手,显然不太想再谈于铤了。
桃华看他眉心皱出浅浅的川字纹,情不自禁地抬手抹了一下:“可是有什么事?”
沈数感觉到她的手指在眉间擦过,不是特别柔软细腻,却充满了温暖,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点笑意:“还是因着那些被抓的人。”
“是了。”桃华也正想问这事呢,“皇上怎么说?”
“皇上也想赦,只是要有个人提出来才好。”沈数简单地将事情说了,“……若是实在不成,皇上有意让你大伯父上折子。”
“我大伯肯定愿意。”桃华刚想耸耸肩,记起海姑姑这些日子的喋喋不休,又抑制了这个冲动,“皇上若肯用他,他定然会顶上去的。”以蒋钧对仕途之热切,只要皇帝给了机会,他肯定会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