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跌跌撞撞,撞撞跌跌,来到一个小小的水池旁,抬头一看,见旁边的楼宇上写了香菱阁三字,那些被遗落风中的故事突兀的冲进脑海,霎那间魂断肠消。花记年侧头呆呆的在水池旁站了很久,突然一步一步步入池中,不顾华美衣履霎那间湿透,便那样莽撞的潜了下去,池水碧绿,到处是残存的荷梗枯叶。他在烂泥水糙中苦苦摸索,浮出水面换气又一次一次的再潜入,最後终於摸到了。
那埋没残泥中的一点金色的微光,那是一个九连环。
这一样精巧的物件,抹去池泥,放在手心里,金灿灿,沈甸甸,环身上密密麻麻的刻满佛门经言,却偏偏搅乱一滩清水。
一个癫狂的夜晚,忘记姓名的狂乱,用身体的温度和酒香编制的缠绵醉梦。黑暗中烛火微弱,大红锦被旖旎一地,窗外皓月当空。手在男人背脊上滑过时,带起涟漪般散开的灼伤般的疼痛,一点一点,原来都刻在骨头里。斤斤计较的记得。
花记年恍恍惚惚的看了掌中事物一会,那丝心里残存的痛,似乎突然找到了依托一般,他在一瞬间觉得灵魂烧了起来,那似还未泯灭的人性垂死挣扎一般的热了起来。身子像被一股热浪托起来,托起他的身子,让他昏头转向,托起他的脚,让他莽撞前行,托起他的眼珠子,让他痴迷眺望。
千万年前他就这样望过,跌跌撞撞的走著,失去清明的跟随著,在冰水中泡著,在大雨中淋著,在烈火中烤著,一点名为思慕的疯狂伴随他步过忘川轮回,不离不弃,矢志不改。这点疯狂也快被岁月磨尽了,且让它最後燃烧一次……他把东西糙率的塞进胸膛的衣襟,半干的衣服贴在身上,湿漉漉的,他却还觉得热,发丝上密密润润的都是细小的水珠,一路走过去,步步都是耸人的水迹。苍白的双颊隐约有了几分驼红,赶紧说吧,他迷糊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在我还记得你的时候赶紧说,再晚就忘了。
在他还不想离去的时候,在他还不曾忘记的时候,在他还不能放弃的时候,统统说出来,趁著这一股足於燃烧所有冷漠的业火燎原之时,告诉男人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抵死缠绵,让男人再演不了慈父,让他再不必当孝子,纵不能揭开一个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也要劈开一片峰回路转别有洞天。
这一个模糊的念头支使下,花记年脚步越走越快,无视周围人几乎惊愕的目光,大步走入的无欢阁。原本以为高不可及的石阶,几步便跨过了,原本以为厚达千斤的大门,一推便推开了。在长椅上闭目小憩的男人,缓缓睁开他狭长的双目,像是漆黑夜里滑过一道刺目的闪电。
男人睁开眼睛,看著站在门口的少年,看著少年脸上从来势汹汹到手足无措到去意萌生,嘴角不由得抿起一丝笑容,那是他的儿子,勇敢的,懦弱的;聪明的;笨拙的;多情的,冷酷的;恭敬的,无礼的……花千绝不由得加深了嘴角的笑容,把手伸向他,朝他笑著说:“怎麽了,过来啊……”
哪怕就是这样温柔的话,少年也立刻一副被打出原形的样子,恐惧的站著。他的面具在这一天被层出不穷的变故摧毁了,他的勇气在那人闪电般锐利深邃的目光中被碾碎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发丝衣袖都狼狈的滴著水,他的手还伸在衣襟里,握著一个东西,刚想要拿出来……“父亲。”他突然醒悟过来了,刚刚想要大声呼喝男人的名字,突然……却只能挤出这两个字来。他突然明白,一场露水只能被男人弃如敝履,而这份一直以来让他暗自里沾沾自喜又不满怨恨的血缘,才是他和男人之间唯一的羁绊。
手於是僵硬了,握著九连环的手,再没有勇气掏出来。可他又怎能甘心呢,男人对他笑著的时候,心就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最大的快乐和最大的疼痛激烈碰撞交汇,他哽咽著大笑出来:“父亲……父亲。”
花千绝看著他今日里不复冷漠的面孔,脸色一点点谨慎起来,却还是那样随意的低笑著,问:“到底怎麽了?大夥可都在等著和你好好聊聊呢。”
花记年低笑著说:“我跟他们可没什麽好叙旧的。记年莫非是受了什麽厉害的伤,厉害的快要死去了,才让你们突然这样温柔的对待我,才让父亲你这样用心良苦的怜悯一个将死之人,怜悯的想要把从他身上夺走的通通都还给他?”
男子目光如电,一闪而过,却又笑起来:“我儿,你身体安康,多虑了。你们之间本就如此和合美满,我又有什麽用心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