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尘见他沈默,以为他累了,於是摸索著往旁边挪了挪,不再把脑袋靠在他胸前。这个时候,马蹄声又从上面响起,但搜寻的声音显然比上一次来的焦躁杂乱。
头顶悬刀的危险味道让人全身的肌rou都紧绷了几分。唐尘突然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像是学童在夫子面前等待夸奖一样,低声说:「别担心,他们找不到的。」萧青行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唐尘的笑容。
少年歪著脑袋,玩著一缕湿漉漉的头发:「这宣州城,暗道潜流,谁能有我知道的清楚?原来城里众人皆知的地方,被那些畜牲赶尽杀绝之後,都变成了秘密,更别提原本就三缄其口的机关暗卡……」萧青行不禁蹙眉,听他这一说,一直如同天府一般的宣州城,倒像是一个布满杀机的巨大陷阱,仿佛只要这少年心情不顺,动动手脚,城里就会喷出毒水火焰。从五年前的那一天开始,萧青行的这种预感就愈演愈烈,他是他头顶高悬的一把刀!摇晃著,摇晃著,随时要掉下来──他努力挤出些声音:「这是……哪……儿?」
唐尘看不到萧青行那如避蛇蝎的表情,轻声道:「这里是跃马桥下。」「跃……」
「就是连接登霄楼和岸边的那座桥。也对,人都死绝了,一糙一木的名字,还会有谁告诉你们。」萧青行心口一窒,这才发现少年虽然一直轻笑著,语气中的酸楚,却是那样沈甸甸的:「这里原来只是一个刚没膝盖的小水潭,到桥洞下水就枯了,我和……喜欢的人,总是躲在桥洞下面玩,桥下还有一条排水的旧道,用黄铜大锁翻扣著,是我用小树叉把锁捅开的。後来萧国破城的时候,护城河水倒灌进这里,这才成了湖。」唐尘的声音,如潺潺溪水,清澈宛转,涓流不息,偶尔夹杂著仿佛是羞涩的轻笑声:「最後的那天,我和他们,就是站在那桥洞下面,月亮好圆,照在水里,清清冷冷的,偶尔听到人的哭声,还有白天未散的战鼓声,他们跟我说:『尘儿,外面太危险了,等我们走後,你就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萧青行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他不想听,又不得不听。他厌恶……唐尘这样毫不设防的脆弱和亲昵,痛恨……这些急於倾吐的心声。他不过是个局外人,却被人狠狠的推了一把,毫无防备的让唐尘伤痕累累的回忆撞进眼帘。
唐尘笑了一下,点起火折子,四处照著,低声道:「就是在这里,他们在这里面为我屯藏了一个多月的存粮,清水,灯油,火折子,几件用油布包好的萧国款式的衣物,原本按照他们的性子,应该更加的巨细无遗,只是没有时间了,你知道的……计划很周到:等我一个人进去旧道之後,反扣上翻板。他们去刺杀敌军主帅之前,会先破坏护城河水闸,让河水淹没这个入口。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直到萧国的百姓都陆续迁来,城门不再封锁,我再趁夜深人静时从水底游出,去岸边僻静的地方换好衣服,装成萧国的人,变著法子混出城去。」萧青行吸进一口寒气,轻声问:「为什麽……不……救……多一些……梁国的人?」唐尘笑起来:「萧哥哥,你看看这里有多大的地方,还能再藏几个人?何况,已经围城三个月了,哪来那麽多的口粮。」萧青行想冷笑几声,以示对这种国之将亡苟且偷生的不屑,但每每想到他聍听的是他一手策划的惨案,面对的是唯一的幸存者,这种高尚者对卑劣者的嘲讽就怎麽也发不出来,他注意到唐尘惨败的脸色,那些未干的水珠,冻得发白的唇,如果他是萧丹生,也许也愿意拥他入怀,可惜此刻的他,也不过是跟少年一样在寒冷和伤痛中挣扎的可怜虫。嘴里挣扎了半天,吐出的,居然是他也料想不到的安慰:「至少……你活著,这……就很好,对不对?」唐尘突然暴怒起来,他一下子站起大喊道:「我活著有什麽好!我为什麽要活著!他们以为我还小!就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唐尘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目喘息良久,才轻声道:「对当时的我来说,没有他们,我根本不愿意多活一日,可是他们说,要抽签……我应该要听他们的话,乖乖藏在这里,这样根本不会遇到萧哥哥,更不会发生以後的事情,可我做不到。我当时根本没有进来,我悄悄地,悄悄地跟在他们後面,从望海楼上往下看,看著他们被人群包围,然後看不见了。我当时想,我应该去藏起来了,可我根本做不到,我一直站在望海楼上看,我跟我说,要记一辈子,这是血债,我要看清楚仇人的脸……」唐尘最後的一个字,语气逐渐低缓,阴气森森的,显然是沈溺在回忆之中。萧青行一瞬间竟不知道自己心中是怎样一番滋味,他几乎发不声音,却依然忍不住开口:「我……不懂,你说过……要释然。」唐尘低下头,眼神空洞,陌生而怪异:「我说过吗?刚才背哥哥进来的时候跟你说的?可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现在的愿望,总是变来变去的,我说过的话,哪一句能做的准?我舍不得伤害萧哥哥,这是真的,我一定要报仇,更是真的,萧哥哥,我究竟该怎麽做?」萧青行几乎要苦笑出来,谁知道怎麽做,但他无疑只能选择最卑鄙的一种:「自然是……看开……」唐尘的姿势,似乎是在看著他,可那双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少年伸手缓缓抚摸萧青行消瘦的脸,轻声道:「萧哥哥想和我在一起吗,忘记仇恨,去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不管身外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喜欢的人过这样的日子,屋前有稻田,屋後种茶花。」萧青行别过脸去,可他知道自己的呼吸变了,面对这样温柔的语气,他的心几乎有了一种疼痛的错觉。心疼谁,唐尘?可笑,他怎麽能沦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