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着,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开口:「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么佛缘。」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
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该顿悟了?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么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么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吧。」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放得极轻。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根深种,会有什么佛缘呢?
「你说我能斩断尘缘,大彻大悟,还说我能心无杂念,自由来去,和尚,我根本做不到。以前你还在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有朝一日动了心,会看上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你这样,万事都看得极淡,一切都应对从容,没想到碰到一个呆子……「我弄错了人,以为他是你,后来知道错了,依然放不下。
「他和你不太一样。看着他为情所困……我心里,很欢喜。」那妖怪一口气说了许多,有的话藏在最深处,骤然说出,连自己听了都有些怔住了。
「和尚,你给我的批语……一定是弄错了。你不知道,他刚进谷的时候,我太久没听人说话,只想听听人说话的声音……我背着他,把各种杂念化成许多小蛇,装模作样,围着他打转。一面请他回来,一面劝他不要动心,一面听他的心事,一面又装作未曾听过。
「恐怕是因为听了他太多的话,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就算发现弄错了人也……「和尚,有佛缘的人,怎么会像我这样。」
魏晴岚说到此时,才安静了下来。有些话埋藏太久,一旦倾泄而出,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像石洞一样有隐隐的回声。那妖怪颓然跪着,断断续续地苦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有没有佛缘,又有什么关系呢……「命数虚无缥缈,哪是你我算得出来的。你为了佛缘让我禁语,我却因为禁语、陷了进去。想来人不与命争,命不与天争,并不是虚话。」魏晴岚竭尽全力地搜刮着措辞:「恨只恨,没见到最后一面。」就如破除闭口禅时,许的那句愿一样,想再见他一面,只想再见他一面。总等到别离时方伤离别、生死关才哭生死,错过一回又一回,留下太多的话未说。不知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便格外地想起常洪嘉来。
想起那人问他,情字……为何太轻了?
想起那人的落寞神情,想起两人睡在一处,那人却整整看了他一夜。
那妖怪过了良久,长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也不去拂下摆的土灰,仅用指腹摸过石壁上的留字,轻声道:「和尚,我走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带他来看你。等我再想明白一些,真真正正地记住你,而不是记住自己的内疚……他跟我一样,被心魔所困,过得不开心。我也想、当他的稻糙。」魏晴岚说完这句话,如蛇蜕皮,虽然疲惫不堪,眼里却多了些发亮的微光。他将手慢慢收回,负手站着,没有捡地上那把白伞,而是调头向洞口走去。
心中仿佛了结一件大事,从今往后,再不用什么白伞了。他一个人,足可以替那人遮挡风雨,将他眉间愁容尽数抹去。这么一想,人竟有些恍惚,步履轻快,心跳急促。
若告诉那人,自己早就动了心,那呆子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会笑吗,还是会流泪?
心念一转间,虽未出洞,眼前似乎已经看到了那呆子乌发布衣、眼眶发红的样子。如果伸手替他拭去,只怕他又会吓得连退几步……他恐怕不会信,但自己大可以一直说。
魏晴岚想到这里,嘴角竟是有了一抹模糊的笑意,虽然双手还有些发抖,但只要肯握久一些,便能沾上人的体温。他们可以说许多话、去许多地方,无论是留在谷中,还是牵着他从听银镇往外走去,人间无数山川、繁华世界,还几乎不曾看过……他一面放纵思绪、胡思乱想,一面又迈出几步,走到离洞口不过数丈之遥的地方,人突然一怔,从纷杂思绪中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