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两边应门的僮儿对望一眼,垂髫双髻,探询之意化作殷勤,同时躬下了身子,道一声:“请。”话音落,两扇沈重的黑漆大门慢慢张开,露出门里花道长廊,深深庭院,水榭歌台,竟不知内有几千重。
阿二听了,半弯著腰,侧身向织云伸出一只手,织云把手放上去,任阿二搀扶了走。掌心贴作一处,五指微微扣紧,带著不真切的温度。主仆二人,一个颔首,一个低眉。
她记得她家小姐就是这样,尊贵漠然的,微微笑著,淡定从容。世事沧桑在眼里一幕一幕溜走,最终不过是秋水不惊,风过无痕。阿二再如何恨她怨她也逃不过人前的恭敬,样子还是要装的。柳家的小姐已经越过花墙,雪夜私奔,连带那个只有公子会唤的闺名随风而逝,夫人抚著女儿的珠钗再怎麽想念,老爷看著女儿的宅院再怎麽挂念,走了的通通留不住,望断桃源无寻处,望穿泪眼也好,两鬓斑白也好,怨不得别人。如今愿也好,不愿也罢,真的只有她。
李代桃缰,偷龙转凤,鱼目混珠。
她终究也是一个小姐了。
苏家的公子死在织云将要成亲的前一个晚上,那时候织云正在镜前试穿一身霞帔,青丝结成盘云髻,藏在珠冠下,冠前万千珍珠流苏,冠旁璎珞丝缕,面如秋月,色如春花,织云第一次手持眉笔,额间血一般的一点花钿,织云正凑近了铜镜看自己的眉毛,细细勾勒,想知道那两弯远山眉,究竟有没有一点“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的意思,还不得结果,有人破门而入。阿二说:“苏公子死了,咳血死的。”
织云愣了一下,放下眉笔,铜镜里的容颜眉梢眼角的生涩的风情渐渐褪去,换成不知所措的惘然,谈不上对那个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夫婿有什麽感情,心里却还是空空落落,只知道自己从今便是寂寞了,她从今往後,虽不再寄居人下,却终於不得天日。
而她又能多说些什麽呢,一朵魏紫迎不来绽放人前就必须暗自凋殒,一个花旦来不及登台亮相就必须卸去浓妆,她们又能说些什麽呢?来不及上天的羁鸟,来不及入海的池鱼又能说些什麽?织云什麽都不能说,只好拿了一展绢帕,将眉上黛色拭去,将唇上胭脂洗去,将身上霞帔脱去,除了凤冠,卸了装容,她不过还是先前那个织云,低垂著眉眼,空对一堵矮矮的墙,幻想,却终不可得,或许一生皆不可得。
她只能越发的羡慕。
织云到底偷偷求阿二领著去了苏公子的院子,她只敢门口往屋里偷偷看上一眼,就不敢再看,屋子里都是水,在青砖地板上流的恣意放肆,一圈圈的水痕留在那里,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水中间是点点的血痕,在水纹里一波一波的荡漾,久聚不散,淡化不去。锦被从c黄上滑落下来,大半浸在水里,水珠在锦缎上晶莹如同珠串,珠圆玉润。
织云听到阿二说:“见鬼了,哪来的那麽多水。”
织云被阿二退走的时候,努力的回头又望了一眼,隔著半启的门fèng,织云看到水里面,锦被上的灵芝如意,明月出海,仙鹤牡丹,透过一圈圈的水纹,随著涟漪逐渐扭曲。
镜花水月毕竟是虚无缥缈,花开不败终究是痴人说梦。
她早知月下花前是痴想……却不知连举案齐眉都是奢望了,织云觉得眼睛发酸,想哭,又不知道该哭些什麽。
之後的日子不提也罢,头七的时候,织云第一次见了苏家的老夫人,几百口奴仆皆著缟素,织云低头看著自己白绸千层底的鞋子,手指摆弄麻木的衣袖。织云还太年轻,生死之间对她怕也仅仅是惆怅而惘然。
糙木无情,不识韵华飞度,俯仰之间,一些人走了,再後来,一些人死了,後来的後来,便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地上的故事斗转星移光阴扭转,地上的追思却在白浪滔天里站成了中流砥柱。当然,这些思念和牵挂织云都不懂,她没有思念的事,她不知牵挂的人。
她守著那口棺材呆坐了七天,後来鞠躬的时候,她望见牌位後面那个身著青衣,俊美儒雅的画像,想到那个不得一见的公子,终於眼角一酸,像是忍了许久的泪水汹涌滑落,织云再转身,看到身後满座衣冠胜雪,皆是一片抽噎之声。
有人哭著喊:“少夫人……请节哀。”
几百个奴仆哭著喊:“少夫人……请节哀!”
织云愕然,她从丫鬟,到小姐,到少夫人,也不过是半个春秋罢了。她模模糊糊的记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还在憧憬著什麽,可林花就谢了春红。天地浮云白云苍狗变幻莫测。世人只道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却不知道变的最快的终究是什麽?是人?还是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