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可以早早离开此地,但确实想不出自己去了外间又要做些什么,于是年复一年始终住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又过了不到一年地时间,五夫人也终于去了,这一次他只远远看了眼送葬的队伍,连自己的院门也没有出。
他的大儿子活到七十二岁才尽了阳寿,他那一日很想为儿子掉一场眼泪,却始终没能哭得出来。心中究竟还是浮起了一点点悸动,他想起了儿子白白胖胖的幼年样貌,还有那几位妻妾年轻时的哀怨。
她们应该都是恨着他的,包括那位从没与他争吵过的正妻。他这一生娶了五位妻子,也辜负了五个女人,他从没有真正好好对待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她们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完成所谓传宗接代的大任,令宁家开枝散叶、儿孙满堂,却从没有得到过他的情爱。如今她们一个个都去了,连二夫人为他生的儿子也去了阴间报道,他这个早该去向她们赔罪补偿的夫君却仍然赖在阳世。
若是她们阴灵尚在,现在都还怨着他吧?应该不了……若是真有投胎转世,她们应该早已再世为人,忘却了前一世所有的爱恨。
缓慢地想着、过着,年月仍然一格一格的轮转着,他搬进了远处的深山,渐渐不再知道年份和朝代,也不再去数每一天的日出与日落。
不知道多少年过去,有一日山下突然响起了马蹄与兵戈之声,他本不无心理睬,却听到了太多人在哭叫,这才皱眉走到院外往下望去。
山下是一片尘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唯有女子与孩童们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他听得身子抖了一抖,心中也震动起来,总算找到了还能让自己有所感觉的事。
他拨开丛生的野草艰难的爬下了山,到达山脚时已是黄昏。刚刚结束一场杀戮的土地上到处是残肢断臂和可怖的尸体,尚未烧光的村庄仍然冒着焦黑的浓烟。
找遍整个村庄竟无一人幸免,凭他一人之力连尸体也埋不了几具。他站在村口茫然看着那块染了鲜血的石匾,上面三个大大的字刺痛了他的眼睛----“宁家村”。
第86章 入世
烈日下的宽阔官道上,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缓缓而行。
他的胡子很长,头发也很脏乱,那双幽深的眼睛更似一缕阴间的游魂,若不是天空烈日高悬,看到他的人都会吓得不轻。
他不知走了多久,肚里早已饿得咕咕直响,看到路边有个茶棚,他赶紧快步奔了过去。长久的不吃东西虽然也饿不死他,毕竟有得吃比没有好得多。
茶棚里稀稀拉拉坐着两三个人,看了他这幅模样都是掩鼻皱眉,茶棚的老板只得挡在他面前道:“你若要讨口茶喝,还请站得远些,莫要赶走了我的客人。”
他看这老板是个好人,便拱手斯斯文文的道:“我不是叫花子,我可以为你洗碗做事……”
那老板上下看了他几眼,口中苦笑着道:“好了好了,你也莫要再说,你在这里等着,我给你一点茶水、几个馒头带着上路罢。”
他还要再度开口,那老板已转身进了棚子,他不便跟着进去,只得静静立在棚外等待。
他拿不定主意自己到底要往何处去,又要做些什么事,只是再也不能留在那个村庄里。他不知道那场杀戮究竟是因为战事还是土匪所为,也并不是想要为自己的后人们报仇,却也不能再若无其事的回到山上去,继续度过漫长又空虚的岁月。
茶棚里的客人不再注意这个流浪汉,彼此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天来。同一桌的两个书生样男子小声聊了几句后,较为年轻的那一个突然拍了下桌子。
“你说如今这世道!四处都是土匪横行,朝廷里地大官儿却不剿匪,反而整日只顾着争权夺势!”
那年长些的面色大变。伸手去捂他的嘴,“你小声些!隔墙有耳!”
那年轻些地用力掰开他的手,面上神色甚是不以为然。“有什么好怕!此处渺无人烟,他们地耳目哪有这般众多?”
那年长的压低声音道:“总是小心些好。你我还想图个前程的……”那年轻些的面露激昂之色,声音也愈发铿锵有力,“我想要中举可不是只为谋个前程,我想的是精忠报国,趁着年轻做一番轰轰烈烈地大事!那些勾心斗角的贪官……”
那年长些的极为头痛。赶紧挥手打断对方,“好了!你自有满腔热血抱负,莫要连累了我这条性命便好!”
立在棚外的宁浅舟听至此处,心中微微一动,许多年前的自己也曾如这年轻书生一般,满腔都是雄心壮志,可惜后来陷于儿女私情,便逐渐意志消沉,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