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应了一句:「知道。」
「他是个方正的人,君子性情,可并不迂腐,与家父,江南姚怀山并称文章三绝。都说刚开始的时候我有些依仗家里,也许家父的名声和周家的名气让他对我令眼相看的吧!
「那个时候他是学政,主持科考,也是他点我状元的。徐肃大节不亏,可能屈能伸,这一点比犹如闲云野鹤般的父亲和姚怀山要老练多了。也是那一年,我又遇见一个人,不过,他不能说是我的伯乐,因为他也许并不赏识我的才华,可他却是我的……」
我想了想,怎么也无法找出那个可以形容他的词。朋友,最重要的人,似乎都不合适,于是索性就略了过去。
「是先王嵘蕲,他也许是徐肃最得意的学生了,徐肃曾经倾注了毕生的精力在他身上。不过可惜的是……」
这个时候雨似乎小了一些,那些环绕周围的梨花衰败得无法形容,此情此景让我有些感慨。
「可惜的是,他学会了徐肃的才情和文章还有洞察,却唯独没有学会徐肃的隐忍和坚韧。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大郑宫的正殿上,那时是嵘蕲二十四年,我十四岁。我出生在他登基那一年,不过他也算是幼主登基,其实只比我大十岁。
「那天早上,他脸色惨白,眼睛浮肿,好像坐在王座上很不耐烦,一直左右看着。他一身湛白色的龙袍华丽到了嚣张的地步,即使那天他的神容不佳,但我却从来没有见到如此适合穿这身衣服的人。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徐肃把他们挑选的名单递了过去,他看了一眼,就随口叫名字:‘周离。’我赶紧跪前一步,而后他又说:‘你就是新科的状元?’我说:‘是,臣周离:永嘉人氏……’
「他不容我说完,便说我看起来德才兼备。看起来?我心想,他也太荒唐了,大殿之上说这些,怎么完全没有一国之君的沉稳?
「他把别人的名字也念了一遍,然后就应该由我说一些什么,来称赞一下现在的朝廷,这是传统。但是当我说了一句后,他阻止了我,说是乏了,吩咐散朝。
「当时的我的确年轻,坚持那是我的职责,然后把我做的文章背了一遍。虽然我已经感觉到了周围的冰冷和压抑,却还是坚持了下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再后来,就听见他用一种干枯的声音说了一句:‘朕的新状元文才还不错,你就任翰林院编修,平时到内阁看看吧,好了,朕累了,你们也累了,散了吧。’
「说完径自走了,留了我们这些人在这里跪拜,他连回头也没有。
「第二次见他,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时的他还是一身白衣,不过,却是江南最精致的纱料做的龙袍。也许刚喝了些酒,惨白的脸色显出了红晕,浮肿的眼睛也恢复了清明。他说:‘哦,原来是朕的新状元,来,给朕作诗一首,也好助兴。’
「我却说,‘王,臣不会。’他笑得有些讽刺,‘朕没有听错吧,大魁天下的状元郎不会作诗?’我说,‘臣的文章不是用来供君王喝酒助兴的。’他说,「那是什么,治国平天下吗?小小年纪,志气不小呀。」我说,‘臣自束发读书就受圣人数诲……’他很不耐烦,‘行了,徐肃整天都是这几句,你也是。你们看的那些书,朕都看了,你们知道的朕也知道。你以后就不要再在朕的面前卖弄了。’」
说到这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有些烦躁的郑王嵘蕲,和一身豪情的新科状元周离。
往事尽如云烟,从身边过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可却是早已铭刻在心中,有的甚至是骨血中。
「然后呢?」慕容轻轻问了一句。
「然后?然后也许他感觉我很可笑,就让我进了内阁,天天帮助他整理奏折什么的,那个时候我不过六品翰林。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话,我可以这样一直在天子身边,等资历能力都历练够了的话,也会到现在的这个位子。不过,那件事情的发生,却把原本定好的路缩短到了诡异的地步。
「前朝有个驻守山海关以及雍京以北全部领土的将军,叫左箴。他被左都御史参劾勾结长城以外的小国意图谋反。嵘蕲斩了他,而后嵘蕲喜欢上了画画。我陪着他在后宫画了两个月,然后……我就是内阁大学士了。」
「先王宠信左箴?」慕容的问题有些奇特。
我看了他一眼,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嵘蕲不宠信左箴,而是他从左箴身上看见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未来。」
嵘斩是一个伤感到了极至的人,只一个左箴就可以让他敏锐的感觉到那后面巨大的黑洞,和永远无法调和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