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漏夜进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吃茶,似乎颇为怡然自得。在他的旁边摆了一只酒杯,满盛状元红,陈年的状元红。突然之间我有些悲悯,苏袖不该是如此下场。

「苏袖,你何必!郑王不是不追究你了吗?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他笑了一声,有些苍凉。

「刑余之人,失去了君王的恩宠,还剩下什么?还有活下来的价值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那么多的银子做什么呢?能吃了,喝了,还是临死的时候全卷起棺材去?」

苏袖精致秀美的脸庞此时有些超龄般的瞬间。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端起茶碗,细细的品了一口清明的龙井,然后惬意的笑了一下。他的动作并无半分女气,却有三分柔美。

「你看这茶,都是十四岁的闺女用口从茶山上衔回来的,一两金子一两茶呢。」他又喝了一口,续说道:「周相出身仕宦豪门,自然不知道人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莫说我平日不愁吃喝,可君威难测,保不准哪天就什么也没了。自己手底有点私钱,也就图个安心。这点心思,大人永远不会了解。」

他侧着头,像是在回忆什么,眼中呈现出难以言明的柔和:

「那一年家乡闹灾荒,人们饿得连观音土都吃了。有一天我居然捡到一袋子米,除了拿回家里外,还抓了一把给小翠。

「小翠是我们的邻居,一个很可爱的小姑娘。过后我们都活了下来,从此以后,她家的地窖里总是储存着粮食,有的时候是米面,有的时候仅仅是高粱。即使现在,我给了她那么多的金银,可她还是不肯放弃储存。她说,住在有吃的的房子里,她安心。」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饥饿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突然看着我,眼光凌厉,一瞬间我甚至看见了最恶毒的怨恨和诅咒——

「银子,再多有什么用?当时我爹因为五两银子就把我卖进宫做太监。五两银子,还不够京城老爷们的一桌花酒呢!但那可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一家几口子人的性命呀……都是人,都是亲生父母养的……在周大人习字背书,品味状元红佳酿的时候,这天下恐怕还有很多人在最肮脏的阴沟里挣扎,只是为了可以活下去!」

他突然很颓然的缩进了椅子中。

「不过周大人还真是得天独厚。您这样骗郑王,他竟然不说一句话;可我就不行了,一杯鸩酒自我了断,算是我百世修来的福气。人和人,终究不是一个样的……」

我看着他。

「大家都很难过。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子蹊让你卖大内的人参,不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陆风毅为了应得的银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京城的这些大人们谁不是夜夜笙歌?哪个又为这个费心了呢?」

他突然笑了一声,笑得很奇怪:「那段日子里,苏袖为了新州,也没有少费心思,又想着可以让新州平安度过,又想着不让自己麻烦。然而,苏袖不过别人的棋子,我得的那点东西,也不过是蝇头小利。这些钱,有的人还看不上眼呢。还有,有人要我把这东西给你。」

说着他从衣服中拿出了一份折好的纸。

「这是陆风毅陆大人临走的时候要我给你的。不过,其实给不给你都一样。事情总不会停止的,它会继续下去,就是人换了……接下来,恐怕,周大人要亲身体验了。」

「风毅是你杀的?」

「不是,我怎么会这样的绝情呢?是他自己不想活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咬开了他袍子的角……您也是朝臣,您的袍子里也一样缝入了鹤顶红……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您说是不是呢?」

我苦笑一声。

「你叫我来,就是给我这个吗?」

「不是,这只是其中一件小事。周相,苏袖求您一件事,」他突然跪在我面前,拿出一个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份地契和五千两的银票。「这是我给小翠买的地和置办嫁妆的银子,求您帮我照顾她。苏袖孤苦一生,就这一个亲人,委实无法放下。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说要如何报答大人,就看在我们共事多年还算不错的份上……」

他哭了,一向心高气傲的他突然哭了。虽是无声的哭泣,可是却比大哭更加让人难受。

我扶起了他。「你怎么不自己去呢?」

「我不能让人知道她和我的关系,我不能连累她……就是郑王放过了我,可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会放过我的。还有,我也不想让她知道我死了……求你给她找个普通厚道的人家,让她一生安顺的过下去,我就是在地狱中永不超生,也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