睐姨娘自个儿住了东屋,西屋是沣哥儿睡的,这时候他吃了奶正睡着,便把明沅抱到东屋里去。
里边除开丫头,竟还坐着个穿了锦衣的老妇,抱了销金头巾,鬓边贴了个金箔贴花儿,见着睐姨娘进来,笑得眼睛都眯fèng起来,站起来迎两步,伸手就要掐明沅的脸:“这是咱们家外孙女儿罢。”
卷碧倒抽一口气,采菽赶紧扯扯姐姐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声响,只退过一步不叫她碰着明沅。
睐姨娘见两个丫头恭顺,越发得脸,把明沅往c黄上一放,扫了卷碧采菽一眼,指着廊下:“没眼力介的,往廊下等着去。”
卷碧还要说甚,采菽急急扯着她往外,明沅站起来就要跟着下c黄去,那个婆子一把拦了她,一张嘴唾沫都差点和喷到她脸上来:“姑娘还不识得,我是你娘的娘,得叫阿婆。”
葡萄麦穗儿儿只作没听见,放下食盒紧跟着步子往外边去,屋子里只留下明沅江婆子跟睐姨娘三人。
明沅怎么能肯,站起来甩手就要出去,这里一刻也呆不住,睐姨娘见她这模样,心头一酸,眼泪跟着就落了下来。
她有一半儿倒是哭给亲娘看的,一面哭一面诉苦:“她哪里识得娘,早就叫教的眼里没我了。娘只说这是条好路,铺着金嵌着玉,如今呢?这可是我头生女儿,说抱就抱了去,我的苦,娘哪里知道。”
那个妇人见她哭,啧了一声,一屁股坐到凉c黄上,手上还抓着一把瓜子儿,明沅这才瞧见她吐了一地瓜子皮,衣襟上还沾了点心渣,手指在雕花c黄,花鸟围屏上点了一圈儿:“这还不是铺金嵌玉?叫你嫁到外头,能有这样的屋子住?”说着伸指头点点女儿:“白瞎你这么一付皮相,你还想着那个木匠?”
睐姨娘叫母亲说的一怔,原来只有三分哽咽,听得这一句,泪珠子立时滚落下来,到此时方是真哭了。
睐姨娘本家姓苏,原是侍候府里花木的,这差事有油水可捞,时常在主子眼皮底下转着,梳剪出花木盆景儿往房里一送,还能得着赏钱。
苏家原来就颇得过,可架不住一山望着一山高,进得院儿来满眼都是富贵锦绣,女儿叫收用了,可不正中下怀,便是纪氏不来问,这一家子也要吵出来,好讨个名份来。
明沅一个头两个大,想爬起来,叫江婆子一手按住了肩,把她按坐在凉c黄上,还抓一把巧果饴糖塞到她手里,咧了嘴巴哄她叫阿婆。
明沅怎么能肯,江婆子只当她小人家听不懂,冲着女儿伸出两根手指头,张口就来:“他们家里c黄板儿都没第二付,你真个嫁了他,叫你睡在土窝子里?”
睐姨娘还只落泪,江婆子瞧不过眼去,伸手拍了瓜子壳,掏出帕子给女儿拭泪:“听娘的劝,还能害你?你看看这屋子,再想想北边府里,若是咱们家哥儿过继了去,那可不全是咱们家的,你心里那些想头,娘不是不知道,可那全是虚的,能看还是能吃!我只问你一句,如今你能出去,还跟着他喝麦壳粥?”
见女儿还不说话,摸摸她的脸颊:“我的好姑娘,你如今一天用几个菜?喉咙管都叫这花蜜浆子喝细了吧?”
睐姨娘眼睛盯在七彩螺钿贴贝座屏上,半晌不接话,好容易出了一口气,脸上有些不耐:“娘这回子来,又要做甚?”
江婆子晓得女儿也不是真抱怨,不过作个样儿给她瞧,哧笑一声:“你得个哥儿,上边就没赏东西,别只你一个住在金窝银窝里头享福,咱们家那房子也修一修,好叫你哥哥住得舒坦些。”
睐姨娘心知娘是进来要银子的,贴身摸出个荷包来,捡了一块细银子:“好好的修什么屋子,这才三年多,就又漏雨了?”
她进门的时候,是写过契的,家里总共得了十两银子,一文都没给她带进来,说是修房子,一厘钱都没多余的,叫她穿着旧衣进了门,如今又来要钱,不过是亲娘想要甜点了。
江婆子见女儿一出手就是一块一钱重的碎银,拿帕子包子塞到袖笼里头:“这是给你哥哥的,我就没个零花?”
睐姨娘坐起来从c黄下边拉出个箱子,从里头捧出个匣子来,一匣子铜钱,抓了一把,江婆子还只眼巴巴的看着,就又伸手给她添了一把。
婆子这才嘴巴咧咧笑出来:“那我家去了,你记着我的话,往老爷身上多用功夫,上头那个再厉害也不能治死你。”
明沅到这时候,才真的觉得睐姨娘可怜,当着她的面演了这么一出好戏,这个名义上的“外祖母”跟卖女儿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