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一切的感受都如此清晰,席微韵几乎是以切割的方式让他和义肢断开了联系。肌肉和神经再次断裂了,他感到自己正在分崩离析,眼泪涌出来,但在一声痛喊之后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堵塞在他的喉头,把他往那唯一的、最恐怖的深渊压下去——永恒地压下去,他无法摆脱,无法反抗。
屈舞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回,他的意识终于缓慢回到身体里,这时候才察觉席微韵正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发,像母亲一样。
他在席微韵怀里流泪,但惶恐不安:“不……没有那么疼……师姐,我只是……这是条件反射……”
席微韵温柔地告诉他,这很正常。屈舞的声音始终是颤抖的,带着惊悸和恐惧。
神经义肢是用接驳神经与肌肉的方式模拟人类的真实躯体。每次拆卸,神经和肌肉的断裂,都会让人回忆起躯体脱离自己的时刻。这是无可避免的,而且这是屈舞第一次拆卸神经义肢,他的反应完全在席微韵预计之内。
“你能控制自己,对吗,屈舞?”席微韵看着他,“别想过去的事情,它已经过去了。你拥有了一条更好的手臂,我要检测它的情况,你可以自己在这儿呆一会儿吗?”
屈舞点头:“我可以。”
他脸色惨白,眼圈发红,看上去实在太可怜。席微韵再次询问:“我让薄老板进来陪陪你?”
屈舞的反应愈发激烈:“不行!不要他……”
“好,好。”席微韵连忙安慰他,“没关系,他听不到里面的声音,我们这儿的隔音很好,你放心。”
席微韵拿着义肢走进相连的仪器室,屈舞打量着自己。古怪的冷意还在他身体里窜动,他已经不觉得痛了,但惧意仿佛爬虫,咬在他的骨头上。
长大成人,每一次意识到他自己失去了左臂,他都会产生陌生的疏离感。20岁的他站在门外,而在医院打滚大哭的他被紧紧关闭在门内。他把痛苦隔离开了,但原来是不能遗忘的。他的身体和大脑永远记住了恐怖的一刻,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而他努力接受现实,却还未能连痛苦也一并接纳。
他扭头看着席微韵的办公桌,用上面的书籍标题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半丧尸人生理结构详解”“辅具制作高等教程”“辅具的生态变化”“全国特殊人类辅具案例集”……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一切都被浸泡在水里,化成了朦胧的一团。
走廊上,薄晚拎着屈舞的背包,站在紧闭的白色房门外。
两只狼耳朵翕动着,敏锐地捕捉房间内部的声音。
他很慢、很轻地抚摸那扇冰冷的门。浓密的枫树在走廊的窗子上投下阴影,叶片在风中厮磨,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开始憎厌昨天的自己。
第95章 义肢(3)
调整和检测的过程大约花了一个小时。把义肢接驳上的时候, 薄晚又听见了屈舞的声音。
他很难形容那种带着痛苦的呻吟给自己造成了什么影响, 他不忍听,但始终站着没有移动, 仿佛这样自己就和屈舞经历着同样的痛楚。
席微韵记录下所有的数据, 她需要花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做好新的义肢。把屈舞送出门的时候, 两人都看到了拎着包站在门外的薄晚,和他的狼耳朵。
屈舞:“……”
他脸色剧变:狼人的狼耳听觉比人类耳朵要强得多, 薄晚说不定已经听到自己刚刚发出的声音了。
重新装配好的义肢忽然间也变得不够灵活起来, 他觉得浑身沉重不堪,一把从薄晚手中夺走背包, 转身大步往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走去。
薄晚想追赶过去, 但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他看着席微韵:“我们可以单独谈一谈吗?”
席微韵很遗憾:她觉得薄晚这样英俊的狼人脑袋上冒出狼耳, 确实有趣得不得了,方才那一瞬间实在太短暂了。“谈什么?”她笑着说,“和屈舞有关系吗?”
薄晚:“不,我想和你谈谈你父亲的事情。”
幸运的是, 因为从事与特殊人类需求相关的工作, 席微韵对“远星社”的名字并不陌生。在她们接触到的罕见特殊人类中, 确实有许多得到了远星社的帮助,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也是远星社给的。
但遗憾的是,席英不可能再回到国内了。
“我父亲会因为工作偶尔回国,但他和我妈妈已经在国外定居,而且他们的整个研究团队都在国外,为远星社出力的机会基本是没有了。”席微韵说, “不好意思,薄老板,他是视研究为生命的人,我也不可能说服他。”
薄晚的心很沉重。无论是在六叔和怪财那儿听到的拒绝,还是无法得到席英的帮助,他重启远星社的计划都似乎遇到了重重阻碍。老人们不愿意回来,因为薄晚不是薄云天,没有薄云天的号召力。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席微韵看着他,把他的失落和不安尽收眼底。